潜龙城,布政使府邸,作战室。
巨大的北地舆图几乎占满整面墙壁,上面插满了各色小旗,细线纵横交错,标注着敌我态势、行军路线、兵力部署。
烛火通明,却驱不散室内的凝重压抑。
苏文盯着地图上河套区域那几面代表铁弓部的蓝色小旗,它们正被从燕州方向涌来的黑色箭头(燕王军)和从东面延伸的褐色箭头(董琥残部)挤压,显得孤立而单薄。
苏文眉头紧锁,儒雅的脸上满是忧色。
郭孝背对地图,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宽大的衣袖垂落,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枚温润的玉佩,那是早年游历时一位故友所赠。
“奉孝,”苏文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焦虑。
“河套最新急报,燕王慕容垂亲率四万精锐南下,前锋已与铁弓将军的外围防线接触。铁弓手中不足两万兵马,还要分守多处隘口,兵力捉襟见肘。是否……紧急抽调晋州刘方部,或者从蜀地修路的部队中,调部分精锐北上驰援?河套战略位置太重要了,一旦有失,燕州兵锋将直指晋州,威胁潜龙腹地!”
郭孝没有转身,依旧望着窗外,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波澜:“子瞻,你觉得,此刻派援军北上河套,来得及吗?”
苏文一怔,快步走到地图前,手指丈量:“从晋州调兵,最快也要五六日。从蜀地调兵,更是远水难救近火……确实,恐怕来不及在燕王大军全面压境前赶到。”
“即便赶到,以疲惫之师,迎战燕王以逸待劳的四万精锐,胜算几何?若将蜀地修路、晋州守备兵力大量抽空,蜀道防御、晋州本土又当如何?宇文卓虽分兵江淮,但其在西凉仍有数万私兵,更有朝廷兵十万在侧虎视眈眈。董璋与白狐能守金城多久,尚未可知。”
苏文被问住了,额头渗出细汗:“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铁弓将军孤军奋战,看着河套落入燕王之手?那可是连通草原、屏护晋州、威慑西凉的要地啊!”
郭孝走回地图前,手指轻轻拂过代表河套的区域,动作竟有些温柔,仿佛在抚摸流水。“子瞻,你可知,何为地盘?”
苏文疑惑:“奉孝何意?”
郭孝抬头,看向苏文,眼中闪烁着智者特有的、穿透表象的光芒:“地盘如流水。今日在此,明日可能易主。山川险要,城池关隘,今日能守,是因势、因力、因时。势去力衰时过,再坚固的城池,也会被攻破。反之,势起力盛时来,今日丢失的,明日也能夺回来。”
“奉孝是说……河套可弃?”
“不是弃,是暂予。”
“用河套这块看似肥美的肉,拖住燕王慕容垂这头北地猛虎。让他以为抓住了机会,让他将兵力、粮草、注意力,都陷在河套。让他觉得,潜龙无力救援,只能收缩固守。”
“奉孝是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可是,我们主力不动,如何‘陈仓’?”
郭孝嘴角终于勾起一丝笑意,手指从河套猛地划向地图西南,重重落在西凉金城的位置:“主力不动?谁说的?我们的主力,当然要动!而且要全力压上,雷霆万钧!”
“去打金城?可金城是盟友董璋的地盘,宇文卓和董琥正在猛攻,我们再去……”
“不是去打金城,是去打宇文卓!趁其与董璋在金城城下鏖战,趁其分兵江淮应对江南,趁其以为我们主力被燕王拖在河套无暇他顾之际,潜龙主力倾巢而出,直扑金城战场,与董璋内外夹击,一举击溃宇文卓西征主力!”
苏文被这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震得目瞪口呆,脑中迅速推演。
“若真能击溃宇文卓主力,则西凉之围立解,董璋必然对我感恩戴德,盟友关系更加牢固。宇文卓经此大败,实力威望俱损,中原动荡,江淮的江南军也会更加主动……可是!”
“奉孝,若我们主力尽出,前往金城,潜龙本城、晋州、乃至蜀地,必然空虚!万一……我是说万一,宇文卓或者燕王,察觉我方虚实,派奇兵偷袭后方,如何是好?潜龙可是我们的根基啊!”
郭孝闻言,非但没有担忧,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作战室内回荡,带着几分畅快,几分算计得逞的得意。
“子瞻啊子瞻,你担心的,正是我要的!”
“就是要让敌人觉得,我们后方空虚!就是要让他们看到,潜龙主力西进,老巢只剩老弱妇孺,守备薄弱!”
“奉孝,这……这不是引狼入室吗?万一真被偷袭得手,根基动摇,前线大军岂不成了无根之木?”
郭孝走回案几旁,拿起一份早就拟好的密令,递给苏文:“看看这个。”
苏文接过,快速浏览,越看眼睛瞪得越大,脸上表情从疑惑到震惊,再到恍然,最后化为深深的敬佩与一丝骇然。
“奉孝,你……你早就……”苏文拿着密令的手微微颤抖。
“早就备好了口袋,等着可能来的‘狼’。”
“潜龙城看似空虚,实则内有玄机。墨问归的工坊,老钱的机关,赵铁兰的亲卫营,还有……我们那位身份特殊的‘客人’暗中调教的一些人手,足以给任何想来捡便宜的敌人,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至于晋州,刘方擅守,铁弓若撤回,两将合兵,依托城池险要,拖住燕王部分兵力不成问题。蜀地通蜀桥已通,风狼虽带走部分精锐,但留守部队依托天险和新式防御工事,自保有余。”
“真正的陷阱,往往看起来最像机会。我巴不得宇文卓或燕王,派兵来偷袭潜龙。来了,就别想回去。此乃‘围城打援’之反用——‘虚城待敌,歼其奇兵’!”
“最高明的猎手往往都把自己伪装成猎物。”
“我明白了。那么,对铁弓将军的指令是?”
“立刻以主公名义,传令铁弓:河套之战,以保存实力、迟滞敌军为要。依托现有防线,节节抵抗,大量杀伤燕军有生力量。若事不可为,不必死守,可放弃河套,率军南撤,与晋州刘方部会合,固守晋州北境防线。告诉他,弃地不是败,是为了将来夺回更多。他的任务,是拖住燕王,消耗燕王,为主力解决西线赢得时间。”
“那主力何时开拔?由谁统领?”
郭孝走到另一张书案前,上面摊开着一份详细的出兵计划:“三日后,拂晓。主力兵分两路。一路大张旗鼓,打出旗号,做出驰援河套姿态,行进至晋州后秘密转向,西进金城。另一路乃我潜龙最精锐之师,由我亲自随军参谋,偃旗息鼓,轻装疾行,直扑金城战场。两路大军预定在金城以东八十里的鹰嘴峪会师,然后……”
郭孝眼中寒光一闪,“给宇文卓一个惊喜。”
“奉孝,此战关乎重大,主公是否……”
苏文环视室内,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如此重要的战略会议,主公李晨竟然不在场。
郭孝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些许神秘:“主公另有要事,已于两日前秘密离开潜龙。去向嘛……”
“暂且保密。子瞻只需知道,主公此行,亦关乎大局,甚至可能……是决定胜负的另一手棋。”
苏文心中震动。
主公秘密离开了?去了哪里?做什么?
连自己这个内政总管都毫不知情!
但看郭孝神色,显然一切尽在掌握。苏文压下心中好奇,知道不该问的不要问。
“既如此,文即刻去拟定给铁弓将军的指令,并协助筹备大军开拔事宜。”苏文拱手。
“有劳子瞻,记住,大军调动,声势要大,要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潜龙主力,要西进了。尤其是……京城方向,江南方向,还有燕州方向。”
苏文会意:“明白,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我这便去办。”
苏文匆匆离去。
作战室内,只剩下郭孝一人。
郭孝重新走到地图前,目光缓缓扫过河套、金城、江淮、中原、江南……最后,落在了一个地图上并未明确标注、却在他心中反复推演过的点上。
“主公,您那边,应该也快开始了吧。”
“四面烽火,八方狼烟。这局棋下到中盘,该收网了。宇文卓,杨素,慕容垂……还有那些躲在暗处的眼睛,都来看看,这天下,究竟谁主沉浮。”
郭孝吹熄了大部分烛火,只留一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