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拂过田埂,带着一丝泥土的凉意。
药童提着灯笼,昏黄的光晕在他脚下漾开一圈,他小小的身子侧开,让出了通往山坡小径的入口。
“先生让你上去。”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没有多余的语气,却像一把钥匙,开启了李玄这三日苦熬的终点。
他身后的两名亲卫,脸上紧绷的线条瞬间松弛下来,眼中是难以抑制的喜色。一人下意识就想上前搀扶,却在迈出半步时,又硬生生停住。
李玄只是静静地站着,他没有立刻迈步,而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双已经完全不成样子的手。
血污与泥土凝结成了黑色的硬壳,肿胀的指节让双手看起来笨拙而陌生。三天的劳作,像是在他身上烙下了一枚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缓缓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骨节发出一阵轻微的“咔咔”声。
“你们在此等候,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上山。”李玄的声音有些沙哑,三天的沉默与劳累,让他的嗓子也变得干涩。
“主公……”亲卫满眼担忧。
李玄没有再多说,只是回过头,用眼神制止了他们。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两名亲卫只能躬身领命,默默退到一旁,目光紧随着主公的背影。
李玄迈开了脚步。
第一步,膝盖传来一阵针刺般的酸软,几乎让他一个踉跄。他稳住身形,随即迈出了第二步,第三步……他的步伐不快,甚至有些沉重,但每一步都踩得异常坚实。
他跟着那点摇曳的灯火,走上了通往竹楼的青石小径。
小径蜿蜒而上,两旁是茂密的药草,比山下药田里的种类更加繁多,许多都散发着奇异的香气。晚风吹过,草叶摩挲,沙沙作响,与林间的虫鸣交织在一起,谱成一曲幽静的夜曲。
药童在前面带路,一言不发,小小的身影在灯笼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孤单。
李玄跟在后面,同样沉默。
他能感觉到,随着地势的升高,空气中的药香愈发浓郁,仿佛整座竹楼都被浸泡在一个巨大的药罐里。这股气息钻入鼻腔,非但不刺鼻,反而让他那因疲惫而有些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没过多久,竹楼便出现在眼前。
与白日里远远看到的轮廓不同,近看之下,这座竹楼更显精巧雅致。它完全由竹子搭建而成,与周围的山林融为一体,楼下用竹篱笆围起一个小小的院落,院里晾晒着各种药材。
二楼的窗户透出柔和的灯光,像一只安静的眼睛,审视着来访的客人。
药童推开院门,将李玄引至楼下,便停住了脚步,指了指门边的一个木盆和一条干净的麻布。
“先生喜洁,洗了手再进去。”
说完,他便提着灯笼,自顾自地走到院角的石凳上坐下,不再理会李玄。
李玄看着那盆清澈见底的水,水面倒映着他此刻满是泥污的脸庞和疲惫的眉眼。
他没有犹豫,将那双已经肿胀不堪的手,缓缓浸入水中。
冰凉的清水瞬间包裹住伤口,一股钻心的刺痛猛地传来,让他全身的肌肉都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他咬着牙,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只是沉默地,一点点地搓洗着手上的污垢。
血水很快染红了木盆里的清水。
他洗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这不是在清洗一双手,而是在进行一场进入圣地前必不可少的仪式。
直到将指甲缝里的最后一丝泥垢都清理干净,他才用那块麻布,小心翼翼地擦干双手。原本的血污被洗去,露出了底下更加触目惊心的红肿与破皮的伤口。
做完这一切,他才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布衣,深吸了一口带着药香的空气,推开了竹楼虚掩的门。
“吱呀——”
一声轻响,楼内的景象映入眼帘。
一股更为纯粹的草药清香扑面而来。一楼的陈设极其简单,靠墙立着几排顶到天花板的药柜,上面密密麻麻地贴着标签。空中悬挂着一串串正在风干的药草,整个空间,都像是一个巨大的药材标本室。
一道竹制的楼梯,通往二楼。
那柔和的灯光,正是从楼上传来的。
李玄踩着楼梯,一步步向上走去,竹板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在寂静的楼内显得格外清晰。
二楼的空间比一楼要开阔许多。没有药柜,只有一排排高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泛黄的竹简和纸卷。一盏青铜灯盏立在屋子中央,灯火如豆,将整个房间照得温暖而明亮。
灯下,一张矮几,一道素白的身影。
她就坐在那里,身着一袭最简单的白色长裙,裙摆铺在干净的竹席上,如一朵盛开的白莲。三千青丝仅用一根木簪挽住,几缕发丝垂落,更显其清丽脱俗。
她没有转头,只是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一卷竹简,侧脸的轮廓在灯光下显得柔和而宁静,仿佛这世间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
李玄的脚步,在楼梯口停住了。
他看着那个身影,呼吸都不由得放轻了些。
这就是张机瑶。
那个拥有传说级【医圣】词条的女人。
她身上没有半分烟火气,那股淡然出尘的气质,比斥候视野中看到的,更加令人心折。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到来,她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缓缓抬起头,朝他望了过来。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清澈,平静,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古潭,不起一丝波澜。她的容貌极美,却不带半分媚态,反而因为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而透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她的目光,在李玄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便落在了他那双刚刚清洗过,此刻正微微蜷缩着的手上。
她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走到一旁的小炉前,提起上面的陶壶,为自己面前的两个杯子,斟满了茶水。
茶水是琥珀色的,一股清苦的药香,随着升腾的热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她对着李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坐到对面的蒲团上。
李玄依言坐下,整个过程,两人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只有竹楼外偶尔传来的风声和虫鸣。
他端起面前的茶杯,杯壁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让他那双饱受折磨的手,感到了一丝慰藉。他没有喝,只是将杯子捧在手中。
张机瑶重新坐下,也端起了自己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这位公子,”她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同她的人一样,带着一种天然的距离感,“看你气血充盈,脉象沉稳,并无病痛,为何而来?”
话音落下,她将目光重新投向李玄,那双平静的眼眸里,仿佛藏着能洞察人心的力量。
来了。
李玄心中一凛。
他知道,这三天只是门槛,现在,才是真正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