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县委办主任的办公室，陆远将那本沉甸甸的《新城区开发总体规划》轻轻放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东西不是规划，是请柬，也是战书。
周海山的意思很明白：要么上我的船，要么就等着被船撞翻。
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嗒，嗒，嗒，像在为他倒计时。
陆远没有急，也没有慌。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包还未拆封的茶叶，慢条斯理地烧水、洗杯、泡茶。滚烫的开水冲入杯中，茶叶翻滚，舒展，一缕清香袅袅升起。
他需要冷静。
高建功把他放在这个位置，是让他当“守门人”，不是让他去给对手“开门”的。而周海山，则是在逼他交出这扇门的钥匙。
拒绝，怎么拒绝？
直接说“不行”，那是政治自杀，等于一个县委办主任公然向县长宣战，高建功也保不住他。
同意，更是死路一条，他会立刻失去高建功的信任，沦为一枚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棋子。
这场戏，不能演砸了。
陆远端起茶杯，吹开浮沫，热气氤氲了他的眼镜。镜片之后，他的眼神平静如水。
脑海中，系统面板上，一个崭新的角色卡正散发着朴素而坚实的光芒。
【子角色卡（隶属【权力的平衡者】）：公事公办的活字典】
【角色描述：激活后，您将化身为一部行走的法规全书。您的记忆将精准链接所有相关的政策、法规、条例、历史文件及会议纪要。您不带任何个人感情，只陈述事实与规定，用规则本身作为最坚硬的盾牌与最锋利的武器。】
【角色台词范例：“关于这一点，我的意见不重要，重要的是规定是怎么说的。”】
陆远嘴角微微上扬。
这正是他需要的。
周县长，您不是让我“把关”吗？那我就给您把一个结结实实的关。
接下来的两天，陆远的生活变得极其规律。
白天，他处理着县委办的日常事务，批阅文件，接待来访，一切都显得波澜不惊。钱国栋被他安排去陪老干部下棋喝茶，乐得清闲。李卫则领着一帮人，灰头土脸地在各个县直单位之间穿梭，调研“办事效率”，每天收到的白眼比收到的材料还多。
整个县委办，在他的掌控下，像一台重新上油的精密机器，高效而冷漠地运转着。
而到了晚上，当大楼里的人都走光了，陆远的办公室就成了他的作战室。
那本精美的规划书被他摊开在桌子中Y，旁边堆满了各种文件。
《土地管理法》、《基本农田保护条例》、《城市规划编制办法》、《国家发改委关于规范重大项目审批的通知》、《安河县土地利用总体规划（2015-2025）》、《市委常委会关于严防‘政绩工程’、‘形象工程’的会议纪要》……
这些在档案室里被他囫囵吞下的海量信息，此刻在【信息整合】和【活字典】的双重加持下，变成了一条条清晰无比的逻辑链。
他没有动笔写一个字的“意见”，只是准备了上百张不同颜色的便利贴，在那本规划书上贴得密密麻麻。
红色的，代表与国家级法律法规严重冲突。
黄色的，代表与省市级政策文件明显不符。
蓝色的，代表与本县历史规划和既定方针相悖。
绿色的，则是程序上存在重大瑕疵。
两天之后，那本原本气势恢宏的规划书，被他贴成了一只五彩斑斓的刺猬，看上去触目惊心，又有些滑稽。
周海山的耐心显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好。
第三天上午，县长秘书小陈的电话又打了过来，语气依旧客气，但话语间的催促意味已经毫不掩饰。
“陆主任，县长问您，那个规划看得怎么样了？他那边等着您的宝贵意见，好开会研究呢。”
“看完了。”陆远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正准备向县长当面汇报。你问问县长，现在有时间吗？”
小陈显然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陆远会这么主动，连忙道：“有有有，县长正好在办公室。”
十五分钟后，陆远抱着那只“刺猬”，再次走进了周海山的办公室。
周海山依旧站在那幅巨大的地图前，只是这一次，他的眉头锁得更紧。看到陆远怀里那本花花绿绿的东西，他的眼角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
“陆远同志，坐。”周海山指了指沙发，语气比上次要平淡一些，“看来，你是下了大功夫啊。”
“县长交办的任务，不敢不尽心。”陆远将规划书放在茶几上，没有坐下，反而站得笔直，像一个准备汇报功课的小学生。
“说吧，你的意见是什么？写在纸上了吗？”周海山坐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了一副聆听的姿态。
“县长，我的意见不重要。”陆远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重要的是，规定是怎么说的。”
他激活了【公事公办的活字典】角色卡。
“我没有写意见书，因为我觉得，在绝对的规定面前，任何个人意见都显得有些苍白。我只是把一些可能存在疑问的地方，做了些标注，想向您请教。”
周海山的眉头皱了起来。
陆远俯下身，翻开了规划书的第一页，上面是一张气势磅礴的新城鸟瞰图。
他指着图上一片金黄色的区域，上面贴着一张刺眼的红色便利贴。
“县长，您看，规划中的‘行政中心’，位置选在这里。根据县国土资源局2019年勘界的资料，这片区域，编号为‘bNt-07’，总面积三百二十亩，全部属于‘永久基本农田’。”
他顿了顿，用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背诵道：“《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第三十五条明确规定：永久基本农田经依法划定后，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擅自占用或者改变其用途。国家能源、交通、水利、军事设施等重点建设项目选址确实难以避让永久基本农田的，涉及农用地转用或者土地征收的，必须经国务院批准。”
“县长，我们的‘行政中心’项目，是已经拿到国务院的批文了吗？”
周海山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陆远仿佛没有察觉，又翻到下一页，关于“中Y公园”和人工湖的规划。
“还有这里，规划的人工湖，需要开挖土方约五十万立方米。根据《水土保持法》第二十五条，以及咱们省水利厅下发的补充规定，凡是征占用土地面积在零点五公顷以上或者挖填土石方总量在一万立方米以上的生产建设项目，其生产建设单位应当自行或者委托具备相应技术条件的机构，编制水土保持方案，报县级以上人民政府水行政主管部门审批。”
他抬起头，用求知的眼神看着周海山：“县长，这个水保方案，我们是已经报到市水利局了吗？他们批复的意见是什么？”
周海山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没有说话。
陆远的手指继续移动，点在了那张花花绿绿的规划图上，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
“还有这个‘高新产业孵化园’，按照市里的产业指导目录，入园企业必须符合‘三高一新’的标准。但规划的意向合作企业名单里，这家‘宏业地产’旗下的‘宏业建材’，我查了一下，它的主营业务是水泥预制件，好像和高新技术不太沾边。”
“还有这个‘国际双语贵族幼儿园’，按照教育部的最新规定，住宅小区配套幼儿园不得办成营利性民办园。规划里明确提出要‘引入高端民营教育资本’，这似乎……和文件精神有点出入。”
“还有这个排污管道的走向，直接通向了咱们的二级饮用水水源地保护区上游，这违反了《饮用水水源保护区污染防治管理规定》的第十三条……”
“还有这个……”
陆远的声音平稳而冷静，不带一丝一毫的个人情绪。他不说“不行”，不说“反对”，甚至不说“有问题”。他只是一条一条地列举着事实，引用着法条，提出着“疑问”。
他每说一条，周海山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从最开始的阴沉，到后来的铁青，再到最后，他整个人的身体都僵住了，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微微发抖。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听一个下属汇报工作，而是在接受一场最严苛的质询。对方不是陆远，而是由无数法律、法规、文件、条例组成的，一堵冰冷而坚硬的墙。
他所有的后手，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潜规则，在这堵墙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和无力。
他想发火，却找不到任何理由。
陆远说的哪一条不对？哪一条不是白纸黑字的规定？他能说这些规定都是错的吗？他能指责陆远“认真学习文件精神”是一种错误吗？
他不能。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用了十分的力，却连个响声都没听到，反而被里面包裹的铁块硌得生疼。
这就是一个软钉子，一个让他无从发作，却又扎得他体无完肤的软钉子。
终于，陆远停了下来。他合上那本千疮百孔的规划书，重新站直身体，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
“县长，我这个人，以前在档案室待久了，看文件看得有点钻牛角尖，可能有些地方理解得不对。这些都是我个人的一些不成熟的疑问，不成系统，所以就没写成书面报告。您看，是不是让政府办那边，牵个头，把这些问题和相关的职能部门再对一对？把基础工作做扎实了，免得到时候报到市里、省里，被人家打回来，影响了咱们县的形象，也辜负了您的一片心血。”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把问题抛了出去，又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最后还反过来“体贴”地为周海山着想。
周海山死死地盯着陆远，足足有十几秒钟。
他想从这个年轻人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得意、挑衅或者哪怕是紧张。
但是没有。
陆远的表情，平静得就像一潭深水，只有纯粹的、对工作的“认真”和对领导的“尊重”。
许久，周海山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很好。你……考虑得很全面。”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后，拿起桌上的那包特供香烟，抽出一支，却没有点燃，只是在手指间用力地捻着，烟丝从两头簌簌落下。
“规划书，先放我这里。你提的这些问题，我会让相关部门，认真研究。”
“好的县长，那我就不打扰您工作了。”陆远微微躬身，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门把手的时候，周海山的声音，像冰一样，从背后传来。
“陆远同志。”
陆远停下脚步，回过头。
周海山看着他，眼睛里再也没有了丝毫的笑意，只剩下冰冷的、毫不掩饰的审视。
“你很聪明，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过，有时候，水至清则无鱼。路，还是走宽一点，才不容易摔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