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车。
去林家。
这四个字,不轻不重,却像四块烧红的烙铁,印在了广场上每一个弟子的心头。
他们看着高台上那道月白色的身影,看着她手中那柄吞吐着银芒,仿佛还带着望月崖上刺骨寒风的星痕剑,一时间,竟无人敢动,也无人敢言。
备车?
去林家?
几个外门弟子面面相觑,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备什么车?难道是……马车?
一个金丹期的绝世强者,一个能引动天雷、硬撼元婴的存在,出行居然要用凡俗的马车?这听起来,比掌门被厨房的擀面杖打晕还要荒诞。
可凌云溪的气场太过迫人,那股无形的锋锐,让他们连呼吸都觉得喉咙发紧。终于,一个平日里负责采买的执事弟子,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一哆嗦,连滚带爬地就朝着山下的马厩冲去。
“快!快去备车!备最好的马!最稳的车!”
人群一阵骚动,这才如梦初醒,乱糟糟地行动起来。
吴玄看着这混乱的一幕,心头那股苦涩,几乎要从喉咙里满溢出来。他快步跟上走下高台的凌云溪,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用气声说话。
“你当真要如此?”
凌云溪没有停步,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天道宗……”
“他们若来,你就开启护山大阵。”凌云溪的脚步顿了顿,侧过脸,眸光清冷地看着他,“我留下的阵图,你看懂了几分?”
吴玄的老脸一红。那份阵图,他这几日不眠不休地研究,却连其中最浅显的灵力流转路径都看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博大精深,如同天书。
“阵法核心未损,混沌归墟匣也还在。只要灵石足够,元婴之下,尚可一战。”凌云溪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我走之后,你立刻组织人手修复各处阵基,特别是望月崖。那里是主阵眼,不能有失。”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吴玄焦躁的心上,让他不由自主地冷静下来,开始顺着她的思路思考。
“弟子们的伤亡……”
“死者厚葬,生者抚恤。将库房里所有的疗伤丹药都拿出来,不够,就去青阳城百宝阁赊。记在我的账上。”
“可是,士气……”吴玄最担心的还是这个。一场惨胜,几乎打断了所有人的脊梁。
凌云溪的目光扫过广场上那些虽然站着,却个个垂头丧气,如同霜打茄子般的弟子们。
“告诉他们,我去杀人。我去把那些敢于背叛盟友,敢于向我们亮出爪牙的敌人,一个个宰了,然后把他们的脑袋带回来,筑成京观,立在山门之外。”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附近每一个弟子的耳朵里。
那些原本垂头丧气的年轻脸庞,猛地抬了起来,眼中写满了震惊。
筑成京观?
这四个字,带着一股蛮荒而血腥的煞气,让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但紧随其后的,却是一种莫名的,扭曲的兴奋。
恐惧,需要用更大的恐惧来覆盖。
耻辱,需要用敌人的鲜血来洗刷。
吴玄看着弟子们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尽管微弱,却真实存在。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再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他知道,她是对的。
一味地安抚和休养,只会让宗门在慢性死亡的泥潭里越陷越深。唯有一次酣畅淋漓的复仇,一场毫不讲理的胜利,才能重新点燃这些年轻弟子心中的火。
“我明白了。”吴玄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吐出了心中所有的犹豫和彷徨。他从自己的储物袋里,摸索了半天,最终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由暖玉雕琢而成的精致罗盘,塞进凌云溪的手中。
“这是‘千里同心盘’,宗门最后的家底。子母双盘,无论相隔多远,只要注入灵力,母盘就能感知到子盘的大致方位和持有者的生命气息。若……若有万一,捏碎它,我……我拼了这条老命,也会带人去救你。”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凌云溪低头看了一眼那温润的玉盘,没有拒绝,顺手收入了袖中。
“守好家。”
她只说了这三个字,便不再看他,径直朝着山门的方向走去。
一辆朴实无华的青布马车,已经停在了山门之外。拉车的是两匹神骏的黑马,一看便知是日行千里的良驹。那名采买执事,正满头大汗地站在车边,脸上写满了忐忑。
在数百名弟子的注视下,凌云溪就这么一步步地,走到了马车前。
她没有御剑飞行,没有施展任何神通。
她只是像一个凡俗的、即将远行的孤女,踩着车凳,弯腰,钻进了那狭小的车厢。
车帘落下,隔绝了所有的目光。
“驾——”
车夫一声吆喝,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清脆的响鞭。车轮滚滚,载着那个纤弱的身影,沿着崎岖的山路,缓缓驶向了山下的红尘。
广场上,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辆马车越走越远,最终在山道的拐角处,消失不见。
直到再也看不见马车的影子,一个年轻的内门弟子才像是从梦中惊醒,喃喃自语:“凌师姐她……就这么走了?”
“一个人,一辆车,去面对一个家族,和一个金丹后期?”另一个弟子接口,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
“她……她行吗?”
这个问题,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无人能回答。
但不知为何,当他们回想起刚才那道冲天而起的剑光,回想起那句“筑成京观”时,心中那份名为“希望”的火焰,却在不知不觉中,烧得更旺了一些。
吴玄站在高处,迎着山风,那张苍老的脸上,不知何时,已是老泪纵横。
他不是在哭宗门的未来,也不是在哭自己的无能。
他只是在想,青玄宗何德何能,能在这将倾的大厦之下,等来这样一根擎天的玉柱。
……
马车在官道上平稳地行驶着,车轮压过石子路,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咯噔”声。
车厢内,光线昏暗。
车门关闭,隔绝了外界视线的那一瞬间,凌云溪那如铁铸般笔直的脊梁,终于垮了下来。
她靠在柔软的垫子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一股压抑了许久的腥甜,猛地从喉间涌上。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被她死死压在喉咙里,变成了沉闷的、撕心裂肺的喘息。她从袖中取出一块雪白的丝帕,捂在唇边。
当她拿开丝帕时,那纯白的绸缎上,一朵刺目的红梅,正灼灼地绽放。
她体内的灵力,早已在刚才召回星痕剑的那一记亮相中,消耗得涓滴不剩。此刻的她,比一个普通的凡人还要虚弱。
她闭上眼,靠在车壁上,任由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而轻轻晃动,苍白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
硬闯林家?和金丹后期的王霸天硬碰硬?
那是蠢货才会干的事。
她的脑海中,青阳城的地图,林家的布局,乃至于黑风城王家的资料,都在飞速地闪现、重组。
林远山勾结外敌,里应外合。这说明,林家内部,必然有一部分人,是他的党羽。
王霸天天性霸道狠辣,却并非无脑之辈。他敢于插手青阳城,必然是林远山许诺了足够的好处,并且让他确信,林枫一方,已经没有了任何翻盘的可能。
而这个“可能”中,最大的变数,就是自己。
林远山一定告诉过王霸天,自己身受重伤,甚至已经死了。
这是一个信息差。
一个可以被利用的,致命的信息差。
她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既然你们都觉得我死了,那我……不如就“死”得更彻底一点。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了身旁那只静静躺着的黑色铁盒上。混沌归墟匣,在吸收了元婴强者的雷霆之力后,似乎变得更加沉寂了,那份古朴的质感,越发深邃。
她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盒盖。
“咚。”
一声闷响。
她需要一个舞台,一个能让所有人都看到的舞台。
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将林远山和王霸天,都引到那个舞台上来的契机。
她还需要一个……观众。
一个能将她“登场”的消息,以最快速度,传遍整个青阳城的观众。
马车继续前行,车厢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只有凌云溪的指尖,在膝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时间,一点点流逝。
黄昏时分,马车行至一处三岔路口。这里是通往青阳城的必经之路,再往前,便是地势开阔的平原。
突然。
“吁——”
车夫猛地勒紧了缰绳,马车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两匹神骏的黑马不安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
“小……小姐……”车夫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惊恐,从车帘外传来,“前……前面……有人拦路。”
车厢内,凌云溪那双一直闭着的眼睛,倏地睁开。
她没有问是谁,也没有流露出丝毫意外。
她只是缓缓地,将一直放在膝上的星痕剑,横在了自己的身前。
来了。
她等的“观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