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了浓墨的绸缎，密不透风地裹住丰兴镇的乡村，连星光都被滤得只剩几点微弱的光斑。
薛郎朗辞别师父师娘时，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早已融进墨色，他踏着夜露钻进虎头奔，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像蛰伏的老兽苏醒，轻轻划破乡村的静谧，沿着乡间唯一的石子路缓缓驶离。
这条路能通车，全靠镇上十年前建起的水电站。
1990年的西南乡村，绝大多数地方还是一到雨天就泥泞难行的土路，唯有靠近水电站的区域，当年为了运输重型设备和建设物资，才修了这条简易石子路。
路面铺着大小不一的碎石，棱角被车轮磨得圆润，车轮碾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伴着车身轻微的颠簸，却丝毫压不住薛郎朗归心似箭的迫切——离开家一个多月，小思涵不知道还认不认识他这个总缺席的爸爸。
他拧开车灯，两道明晃晃的光柱瞬间刺破黑暗，像两柄锋利的银剑，将前方的道路照得如同白昼。
路边的稻田里，收割后的稻茬在灯光下泛着灰白的霜色，偶尔有几只夜鸟被光柱惊扰，扑棱着翅膀掠过田埂，留下几声清脆的啼鸣。
薛郎朗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用力，指节泛白，脑海里反复浮现着妻子纯熙温柔的眉眼，还有女儿粉嫩的小脸蛋，连呼吸都跟着急促了几分。
车子行驶到离家还有两公里的岔路口，薛郎朗忽然瞥见前方路边立着三个模糊的人影，正踮着脚朝他来的方向张望，身影在寒风里微微瑟缩。
他连忙放慢车速，渐渐靠近，才看清是父母和妻子纯熙。
母亲穿着那件洗得发亮的深蓝色斜襟布衫，领口还别着枚旧顶针；父亲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纯熙则穿着他离家前给她买的碎花衬衫，怀里揣着件小棉袄，显然是准备等他回来给孩子裹上。
当地的习俗，小孩子晚上是不能出门的，容易惹上脏东西。
三个人的脸都冻得通红，眼神里却满是焦急与期盼，像三棵守在路口的老槐，固执地等着归人。
薛郎朗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一阵强烈的自责涌了上来。
他昨天在浩口镇给纯熙的bb机发了信息，说今天一定到家，可谁知出渝城后遇到山路塌方，耽误了两个多小时，后来又在师父家陪老人吃饭叙旧，一来二去，天彻底黑透了才赶过来。
乡村里没有公用电话，bb机又只能收不能发，纯熙和父母联系不上他，不定在路口等了多久。
车子稳稳停在三人面前，薛郎朗推开车门就跳了下去，寒气瞬间钻进衣领，他却浑然不觉，声音带着一路奔波的沙哑：“爸，妈，媳妇儿，让你们久等了。”
“小咪啊！你可算回来了！”母亲快步上前，粗糙的手掌先摸了摸他的胳膊，又凑到他脸前仔细打量，眼眶瞬间红了，“瘦了一圈，脸也黑了，路上没遇到啥危险吧？是不是饿坏了？”
父亲没说话，只是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沉稳得像山，眼神里的担忧褪去，只剩下实打实的欣慰：“平安回来就好。”
纯熙走到他身边，目光在他脸上胶着了几秒，嘴唇动了动，像是有一肚子话要问，最终却只化作一句温柔的叮嘱：“路上累坏了吧？快上车，家里灶上还热着饭，给你留了腊肉炒蒜苗。”
三人说着就要往车上走，没有一个人去打量这辆在乡村里罕见的黑亮豪车，也没人追问他这趟京都之行挣了多少钱。
在他们眼里，车再贵、钱再多，都比不上他平安站在眼前的踏实。
薛郎朗心里暖烘烘的，拉开车门让他们先上车，再也不让他们这样在寒风里苦等。
车子再往前开几分钟，就到了熟悉的小院。
木板墙墙黑瓦依旧，院门口的老枣树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条在灯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
刚停稳车，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婴儿响亮的哭闹声，像只小奶猫在叫，清脆又委屈。
薛郎朗推开车门快步冲进院子，只见隔壁的王婶正抱着个粉嫩的小婴儿，坐在竹椅上轻轻拍着，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童谣。
小婴儿哭得小脸通红，胖乎乎的小手挥舞着，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女儿小思涵。
“王婶，真是麻烦您了。”薛郎朗连忙上前，语气里满是感激，伸手就想去接孩子。
王婶见他回来，脸上的愁容一下子舒展开，笑着站起身：“小咪可算回来了！你爸妈和纯熙刚出门接你，思涵就醒了，找不到人就哭，我在隔壁听着哭声心都揪了，赶紧跑过来哄着。”
薛郎朗小心翼翼地接过女儿，刚碰到她温热的小身子，小思涵却哭得更凶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小胳膊小腿还一个劲地扭动，像是在抗拒这个“陌生”的怀抱。
薛郎朗的心瞬间揪紧了，酸意从鼻尖蔓延到眼眶——他缺席了女儿太多成长的日子，连亲生女儿都认不出他了。
纯熙看着心疼，连忙上前想接过孩子：“思涵乖，妈妈在这儿，不哭了啊。”
可没想到，小思涵却突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死死攥住了薛郎朗的衣领，小肉手攥得指节都发白，脑袋还往他怀里拱了拱，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小声的抽噎，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兽，在寻找熟悉的依靠。
薛郎朗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女儿不是认生，是太想念他了。
半岁的孩子不会说话，却能用最本能的动作表达依赖，这份沉甸甸的牵挂，比任何语言都更让他动容。
他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思涵，是爸爸，爸爸回来了。对不起啊，爸爸回来晚了，以后再也不离开你这么久了。”
小思涵似乎听懂了，抽噎着蹭了蹭他的脖子，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衣领上，小手依旧紧紧攥着，生怕一松手，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爸爸就会再次消失。
这时，父母和纯熙已经开始往院子里搬车上的礼物。
虎头奔的后备箱和后排还堆着大半的东西，真空包装的京都烤鸭、油光锃亮的渝城麻花、装着古玩的锦盒，还有刘老送的那些珍品，一件件被搬进屋里，堆在墙角，像座小山。
薛郎朗抱着女儿，从礼物堆里翻出两包东西，一包是真空包装的京都烤鸭，另一包是酥脆的渝城麻花，塞进王婶手里：“王婶，这是我从京都和渝城带回来的特产，您拿回去给家里孩子尝尝鲜，真是多谢您照顾思涵。”
王婶连忙推辞：“你这孩子，太见外了！邻里之间互相帮衬是应该的，哪能要你的东西。”
“您就收下吧，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薛郎朗硬是把东西塞给她，王婶拗不过他，只好收下，笑着说了几句客气话，便揣着礼物回了家。
王婶刚走，院子里就热闹起来。
虎头奔的车灯和引擎声早就惊动了附近的乡邻，先是张大爷扛着烟杆探进头来，接着李婶抱着孙子也来了，没一会儿就聚了十好几个人。
大家围在院子里，好奇地打量着屋里的稀罕物，七嘴八舌地问着话。
“郎朗，你这开的是啥车啊？黑亮黑亮的，看着就气派！”
“这是京都的烤鸭？我只在电影里见过，闻着就香！”
“郎朗出息了，去大城市挣大钱了，真给咱村长脸！”
薛郎朗的父亲忙着给大家递烟，母亲则端出家里的粗瓷碗，给每个人倒上热茶，脸上满是骄傲的笑容，嘴上却谦虚着：“都是孩子运气好，在外头承蒙人家照顾。”
薛郎朗抱着女儿坐在一旁，笑着回应大家的询问，心里格外踏实。
前世他混得穷困潦倒，每次回家都躲着乡邻走，生怕被人问起生计；如今他衣锦还乡，乡邻们却依旧是那份纯粹的善意，没有嫉妒，只有真心的恭喜，这份温暖让他格外珍惜。
人群中，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汉子挤了进来，正是他的发小李逵。
李逵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上来就拍了拍他的肩膀：“郎哥，可算把你盼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得在京都多待阵子呢。”
“家里惦记着，早点回来安心。”薛郎朗笑着点头，“走，咱哥俩到旁边聊聊。”
两人走到院子角落的老枣树下，远离了人群的喧嚣。
夜色里，老枣树的枝条随风轻摇，影子在地上晃出细碎的纹路。
“砂石厂的生意咋样？”薛郎朗率先开口，这是他最牵挂的事之一。
一提生意，李逵的眼睛就亮了：“好得没话说！你走之后，订单就没断过，附近修公路、盖乡政府大楼的，都来咱这儿拉砂石。新增的三台设备早就投产了，现在每天能出好几车货，就是忙得脚不沾地。”
他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就是有个麻烦事——进出拉砂石的重卡越来越多，从主干道到砂石厂的那段路，现在快不成样了。坑洼得能崴断车轴，还有好几处裂了缝，看着都像要塌，我天天看着车从那儿过，心都悬在嗓子眼。”
“明天我跟你一起去看看。”薛郎朗皱起眉，安全是头等大事，“路的问题必须赶紧解决，不能等出了事再补救。”
“有你在我就放心了！”李逵松了口气，“你脑子活，肯定能想出好办法。”
两人又聊了会儿家常，李逵说了说村里的新鲜事，薛郎朗也捡着京都的趣事讲了些，没提那些鉴宝捡漏的惊险经历，只说自己运气好，遇到了贵人。
院子里的乡邻渐渐散去，父母和纯熙也收拾妥当了屋子。
薛郎朗抱着已经睡熟的小思涵走进屋，昏黄的灯泡挂在房梁上，把屋子照得暖融融的。
纯熙已经把饭菜热好端上桌，腊肉炒蒜苗、清炒萝卜缨、还有一碗飘着油花的鸡汤，都是他爱吃的家常味。
一家人围坐在小方桌旁，边吃边聊。
母亲不停往他碗里夹肉，父亲则问起他在京都的吃住情况，纯熙坐在他身边，时不时帮他擦去嘴角的油渍，眼神温柔得像水。
薛郎朗一边回答着父母的问题，一边看着怀里熟睡的女儿，心里被幸福感填得满满当当——这就是他重生后最想守护的画面，简单，却无比踏实。
吃完饭，纯熙抱着女儿去里屋睡觉，薛郎朗从随身的背包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盒子，放在桌上。
他打开盒子，一部崭新的摩托罗拉大哥大躺在里面，机身厚重，按键泛着金属光泽。
“这是啥？”母亲好奇地凑过来，伸手想碰又不敢。
“这是大哥大，能打电话的。”薛郎朗拿起大哥大，按下开机键，“嘟嘟”两声后，屏幕亮起微弱的光。
父亲的眉头却渐渐拧了起来：“这东西得不少钱吧？”
“一万八。”薛郎朗如实说道。
“啥？一万八？”母亲惊得提高了声音，手里的布巾都掉在了地上，“这钱够咱庄稼人不吃不喝干十年了！你这孩子，咋这么浪费！就算现在挣着钱了，也不能这么乱花啊，忘了以前没钱的时候，生活有多么艰难么？”
父亲也沉下脸，语气语重心长：“郎朗，日子刚好过点，得学会细水长流。这东西看着金贵，可咱农村人，哪用得上这么贵的通讯工具？纯熙的bb机不也能收消息吗？”
薛郎朗知道父母的心思，他们一辈子节俭惯了，一万八对他们来说，是天文数字。
他拿起大哥大，轻轻放在母亲手里，解释道：“爸，妈，我知道这钱不少，但这不是浪费。以前我在外头跑，你们在家等消息，要么等不到，要么一等就是好几天，夜里都睡不踏实。有了这个，不管我在京都还是哪儿，想你们了就能打个电话，你们有啥事也能随时找到我，不用再像这次一样，在寒风里等我到天黑。”
他顿了顿，声音不由得有些沙哑：“钱挣来就是为了改善生活，让家人安心的。这大哥大看着贵，可比起你们的牵挂和担心，值当。”
父母沉默了，母亲摩挲着大哥大冰冷的机身，眼眶慢慢红了。
他们不是舍不得钱，是怕儿子铺张浪费，可儿子的话，说到了他们心坎里——孩子在外，最让他们揪心的，就是联系不上的那种无助。
纯熙这时从里屋出来，正好听到这话，走到薛郎朗身边，轻轻点了点头：“爸妈，郎朗说得对，有这个电话，以后我们就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见父母脸色缓和下来，薛郎朗笑着把大哥大放在桌上，开始教他们使用：“爸，您看，按这个红色的按键是开机，绿色的是拨号。要打电话的时候，先按区号，再按号码，按完了按绿色的键就行。要是有人打过来，听到铃声按绿色的键接，挂电话就按红色的。”
他先把家里可能用到的号码存在脑子里，报给纯熙，让她用铅笔写在纸条上，贴在大哥大旁边：“这是师父家的电话，这是李逵家的，还有镇上供销社的，以后有急事就能打。”
父亲凑过来，认真地看着他按按键，嘴里还小声念叨着：“红色开机，绿色拨号……”母亲则拉着纯熙，让她把号码记牢，万一自己和老伴记混了，纯熙还能顶上。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屋里的灯泡暖融融的，大哥大放在桌上，屏幕已经暗了下去，却像一颗定心丸，落在了一家人的心里。薛郎朗看着父母认真记号码的样子，还有纯熙温柔的侧脸，心里格外安稳。
这一夜，他睡得格外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