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夫人的棺椁终于沉沉地落入黄土,封土成坟。
连日来的喧嚣——喧天的锣鼓、低沉不绝的诵经声、女眷们哀戚的悲泣——如同潮水般退去,偌大的宅邸仿佛瞬间被抽空了魂魄,只留下一种蚀骨的空寂和大事落定后深深的虚脱感。
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燃尽后呛人的余烬味道,混合着若有若无、纷纷扬扬的纸钱灰烬气息。
几缕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射进来,照亮了其中无数悬浮飞舞、躁动不安的尘埃,反而更衬出这份人去楼空的萧索与冷清。
王伦独立庭中,望着终于沉寂下来的院落,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地。完结了这场体面的丧事,也了结了连日来周旋于各方势力间的疲惫应酬,让他始终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稍稍松弛。
更让他深感欣慰的是,武松的伤势在他不惜代价的名贵药材精心调理下,加之其自身远超常人的强悍体魄作为根基,恢复得极其神速,如今已然好了大半,筋骨重续,气血渐旺。
就在这时,西厢房那扇虚掩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一个高大魁伟的身影,大步流星地从廊下的阴影中稳步走出,踏入阳光里。
正是武松。
他脸色仍带着重伤初愈后的苍白,如同精铁上覆了一层寒霜,但那双曾经因剧痛、愤懑和绝望而一度黯淡的虎目,此刻已重新燃起灼灼慑人的精光,锐利如电。
他步伐沉稳异常,每一步都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落地生根。
行走坐卧间,他那股属于山林百兽之王的凛冽威势非但没有因这场磨难而消减,反而如同百炼精钢,经此淬火,褪去了些许外露的浮躁锋芒,沉淀出一种更加凝练、更加厚重、也更加令人心悸的内敛杀气。
王伦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欣慰与赞赏。
这头一度被困囚笼、爪牙受创的猛虎,如今已自行舔舐伤口,将爪牙重新磨砺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锋锐逼人,只待一声长啸,便能再次出柙,撕裂任何敢于挡路的魑魅魍魉。
武松径直走到王伦面前,虎目灼灼,抱拳躬身,动作干脆利落,声音洪亮而掷地有声,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感激。
“王公子!救命之恩,重于泰山!再造之德,武松没齿难忘,尽数铭刻五内!大恩不言谢!武松是个粗人,只知恩义二字!”
“今后公子但有所命,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绝无半句含糊!武松这条性命,从今往后,便是公子您的了!”
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江湖好汉一诺千金、九死未悔的凛然豪气。
王伦看着他眼中那纯粹而炽烈、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忠诚火焰,知道时机已然成熟。
他脸上露出温和却极其郑重的笑容,伸手虚扶。
“二郎言重了。你我肝胆相照,志趣相投,何须如此拘礼见外?正好,此刻院中清静,别无闲杂人等。我有一件至关紧要、关乎你我未来前程的事,须得此刻与二郎坦诚相告。”
武松神情一肃,立刻站直身体,腰背挺得如同永不弯曲的标枪,沉声道。
“公子但请吩咐!武松在此,洗耳恭听!”
王伦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庭院廊庑,确保绝对无人窥听,才将声音压得更低,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缓缓说道。
“二郎,其实,我并非什么东京来的王观澜公子。那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掩饰。我的真实身份,乃是水泊梁山之主——王伦!”
“什么?!”
武松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无声却威力无匹的九天惊雷当头劈中!那双精光四射的虎目瞬间瞪得滚圆,爆发出无以复加的震撼与难以置信!脸上的苍白仿佛瞬间褪去,又瞬间涌上更深的惊愕与恍然!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后退了半步,目光死死盯住眼前这个气质儒雅雍容、谈吐见识皆不凡的“东京贵公子”,脑中一片轰鸣,过往诸多疑点此刻如同碎片般飞速组合,指向这个石破天惊的真相!
“梁…梁山泊主王伦?!可是那杀富济贫、替天行道、聚义于八百里水泊的梁山之主王伦?!”
“正是王某!”
王伦坦然点头,眼神清澈如泉,坚定如山,毫无闪躲与欺瞒,只有一片赤诚。
“此行潜入清河县,我并非游山玩水,而是专程为二郎你而来!”
“我深知二郎你忠勇盖世,义薄云天,更恨透了这世间诸多不平肮脏事!与我梁山替天行道之宗旨,不谋而合!”
“梁山,正是我等不甘受辱、心怀正义的好汉聚义、共图大业之所!我今日便欲请你出山,为我坐镇梁山脚下咽喉之地——临湖集,扼守进出要冲,整训外围兵马,总理一方事务,做我梁山在外的擎天臂膀,架海金梁!”
“二郎,你可愿信我,随我同上梁山,共举义旗,开创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这突如其来的惊天真相,如同万丈巨石投入武松的心湖,刹那间激起滔天巨浪,汹涌澎湃!
那神秘莫测的“东京王公子”身份瞬间崩塌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名震山东、江湖传颂的绿林魁首,梁山泊主!
数日来的种种疑惑——那深不可测的财力、王进那般绝世高手的追随、应对各方势力时超乎寻常的沉稳与手段……瞬间豁然贯通!
震惊过后,一股难以言喻的、炽热滚烫的狂喜与强烈的认同感,如同火山喷发般猛地冲上武松心头!
他本就是个快意恩仇、不拘世俗礼法、只认公理情义的铁血汉子,对那敢于对抗朝廷、替天行道的梁山泊早已心驰神往,暗藏敬佩。
如今,这位名震天下的梁山之主,竟不惜以身犯险,亲涉绝地,千里迢迢专程来寻他、设计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
这份知遇之恩,这份舍命相救的情义,这份敢于坦诚相告的信任与胆魄,如何不让他热血沸腾,感激涕零,恨不能立刻剖肝沥胆以报之?
“哎呀呀!原来如此!哥哥——!”
武松激动得低吼一声,眼中精光爆射,再无半分犹豫迟疑!所有疑虑尽去,只剩下满腔的赤诚与沸腾的热血!
他猛地推金山倒玉柱,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微微颤抖哽咽,却充满了斩钉截铁、至死不渝的决绝。
“武松有眼无珠,不识哥哥真身!哥哥在上,请受小弟武松一拜!哥哥奔袭千里,深入险境,皆为小弟而来,救小弟于囹圄,此恩此德,天高地厚!小弟…小弟喜不自胜,五内俱沸!”
“从今往后,武松这条性命,便是哥哥的!愿为哥哥牵马坠蹬,执鞭随镫,万死不辞!刀山火海,但凭哥哥一言!为哥哥,为梁山大业,武松赴汤蹈火,粉身碎骨,死而后已!”
这一声“哥哥”,叫得情真意切,石破天惊,发自肺腑!从此,他武松心中,再无那位神秘的东京王公子,唯有眼前这位梁山泊主王伦——他的兄长,他的明主,他愿意为之效死的主公!
“好好好!我得二郎,如高祖得樊哙,如光武得姚期!快起来!”
王伦心中最后一块大石彻底落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连忙伸出双手,用力扶起武松。入手之处,只觉其臂膀如铁,沉稳有力。
“你我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得二郎相助,我梁山如虎添翼,又添一擎天玉柱,架海金梁!有你在临湖集独当一面,我便可以高枕无忧矣!”
感受着武松手臂上传来的、如同千锤百炼的精钢般坚韧又蕴藏着爆炸性力量的感觉,看着他眼中那重新点燃、却比以往更加深沉内敛、如同沉寂火山般即将爆发的磅礴战意与绝对忠诚,王伦心中畅快无比,豪情顿生。
这头蛰伏的猛虎,不仅爪牙愈发锋锐,其心亦已彻底归附!
“二郎,事不宜迟。你且去与你兄长武大郎收拾行装细软。我们稍作打点,即刻启程,返回梁山水泊!”王伦收敛心情,果断吩咐道。
“是!哥哥稍待片刻,小弟去去便回!”
武松抱拳领命,声如洪钟。转身大步流星而去,步伐坚定沉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明确目标感和昂扬斗志,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片浩渺水泊和即将展开的壮阔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