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晨光渐盛。
郭嘉伸了个懒腰，端着茶杯晃晃悠悠地走了，留下姜宇一人，面对着桌上那两份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卷宗。
他的指尖，在那份写着“许”字的卷宗上轻轻敲击着，脑海中浮现出尘风堂探子描绘的那个身影——腰大十围，容貌雄毅，一手便能拽住奔牛的尾巴，拖行百步。
许褚。
虎痴。
这个外号，取得实在是妙。痴，并非愚钝，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他痴于武道，所以能与人死战一天一夜，不知疲倦；他更痴于忠义，一旦认定了主公，便会化身为最不计生死的守护者。
卷宗里有一段不起眼的记录，让姜宇印象尤为深刻。一次曹操醉卧帐中，许褚侍立帐外，曹操的族弟曹仁从外地赶来，想入帐拜见，却被许褚横身拦住，冷着脸说：“丞相醉卧，不得入内。”曹仁是何等身份，曹氏宗亲里的第一大将，竟被一个护卫拦在门外，脸上自然挂不住。可许褚就是不让，任凭曹仁脸色铁青，他自岿然不动，宛如一尊门神。
事后曹操听闻，非但没有责怪许褚，反而大加赞赏，对其愈发信任。
这是一个将原则刻在骨子里的人。他的世界，黑白分明，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想用寻常的拉拢手段，或是言语上的蛊惑去打动他，无异于对牛弹琴。他或许会憨厚地冲你笑笑，转头就把你准备“谋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汇报给曹操。
更可怕的是，此人粗中有细。倒拽牛尾，是勇；以牛换粮，是谋。裸衣斗马超，是悍；暗中擒敌将，是智。
这样一个勇、忠、智、悍俱全的猛士，其防线几乎是无懈可击。任何刻意的接近，都会被他那野兽般的直觉所察觉。
姜宇的手指，从“许”字卷宗上移开，落在了那份“典”字卷宗上。
相比之下，典韦的形象就直接得多。像一团烈火，炽热，纯粹，所有的喜好与厌恶都写在脸上。他爱酒，爱到可以斗酒论英雄；他重武，敬佩真正的强者；他讲义气，愿意为兄弟两肋插刀。
他的优点，正是他的“缺点”。
就像一个制作精密的锁，许褚的锁孔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甚至没有锁孔。而典韦的锁孔，就明晃晃地摆在那里，上面还挂着个牌子，写着：钥匙是好酒与尊重。
问题是，这把锁现在归曹操所有，而且曹操每天都把这把锁带在身边。
“主公，还在为那两尊门神发愁？”郭嘉不知何时又溜达了回来，手里还拿着个刚出炉的烧饼，边吃边说，嘴角沾着芝麻。
“奉孝不是回去补觉了？”
“一想到主公您要去拔曹老板的虎牙，嘉就兴奋得睡不着。”郭大谋士嘿嘿一笑，凑了过来，“怎么样，想好先去敲哪扇门了吗？”
“许褚的门，是铁铸的，外面还挂着‘生人勿近’的牌子。典韦的门，是木头的，只是门轴有点紧，还上了把大锁。”姜宇靠在椅背上，打了个比方。
“那就先给典韦那扇门的门轴，上点油。”郭嘉三两口吃完烧饼，拍了拍手，“主公，这第一滴油，就是酒。而且，必须是最好的油，能香飘十里的那种。”
姜宇点头，这个想法与他不谋而合。“醉仙居的酒，够烈，也够香。只是，该如何送得自然？”
“送，太刻意了。”郭嘉摇了摇手指，“得让他自己来‘闻’。”
他走到堪舆图前，指着城北的那片区域：“主公，咱们来设想一下。明日午后，天气晴好，微风和煦。您，作为新晋的驸马爷，闲来无事，带着美酒佳肴，出城游玩，散散心，这合情合理吧？”
姜宇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然后，恰好在北营附近，停下歇脚？”
“对！”郭嘉打了个响指，“您得找个上风口。风一吹，那酒香，不就飘进营里去了？典韦是个酒鬼，鼻子比狗还灵。军营里平日喝的都是些什么？浊酒，马尿一样。突然闻到‘醉仙居’那霸道的香气，他能忍得住？”
“他就算忍不住，身为当值大将，也不可能擅离职守，跑出来讨酒喝。”姜宇提出了疑点。
“他不会，但我们可以让他‘看见’。”郭嘉的笑容，像只偷了鸡的狐狸，“主公您是谁？丞相的女婿！当朝的驸马爷！您在营外饮酒，他作为丞相的护卫，看见了，出营来打个招呼，问候一声，这不光是礼数，更是本分。不然传到丞相耳朵里，就是他典韦不懂规矩。”
姜宇的眼睛亮了。这个逻辑，天衣无缝。
“好，这是第一步，让他看见，让他过来。”姜宇追问，“过来了，该如何说？”
郭嘉清了清嗓子，忽然身子一沉，双脚岔开，学着武人的模样，粗声粗气地说道：“来者何人，竟敢在军营左近喧哗！”
姜宇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郭嘉在模拟典韦，他忍着笑，配合道：“在下姜宇，携家仆出城散心，未曾想惊扰了将军，还望恕罪。”
“姜宇？哪个姜宇？”郭嘉瞪着眼，一脸的“我不认识你”。
“就是……刚娶了曹节公主的那个姜宇。”姜宇憋着笑，感觉自己像在说相声。
“哦——！”郭嘉拖长了声音，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即又板起脸，“原来是驸马爷！失敬失敬！不知驸马爷在此，有何贵干？”
姜宇想了想，说道：“无事，只是天气甚好，出来饮几杯薄酒。将军军务繁忙，快请回吧。”
“啪！”郭嘉一拍大腿，瞬间恢复了平时的模样，摇头道：“不对不对，主公您这么说，就把天聊死了。他本来就是被酒香勾来的，你还赶他走，他就算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留下了。”
“那该如何？”
“主公，您得主动！”郭嘉指点道，“他过来行礼，您就得热情地迎上去，说：‘哎呀，这不是典韦将军吗？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快快快，请坐下共饮一杯！’姿态要做足，要让他感觉到，您不是在客套，是真心实意地敬佩他，想结交他。”
“然后呢？”
“然后就喝酒。”郭嘉理所当然地说道，“对付典韦这种人，酒桌上能办成的事，比在朝堂上说一百句都管用。主公您的酒量，嘉是知道的。只要能把他喝高兴了，这事，就成了一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明日“偶遇”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可能发生的对话，都反复推演了一遍。从第一句话怎么说，到用什么杯子倒酒，再到聊些什么话题，都设计得滴水不漏。
“酒，得选最好的。”推演完毕，姜宇站起身，准备亲自去酒窖挑酒。
“主公，等等。”郭嘉叫住了他，“这酒，不能是醉仙居市面上卖的任何一种。”
“为何？”
“物以稀为贵。”郭嘉解释道，“市面上能买到的，曹公高兴了也能赏他。您要给的，必须是独一无二的。是只有您这里才有，别处都寻不到的绝品。这样，才能让他惦记，让他有下一次再来找您讨酒喝的由头。”
姜宇恍然大悟，这郭嘉的心思，真是细到令人发指。
他独自一人来到府邸最深处的酒窖。这里存放的，都是他按照系统提供的古法，亲手酿造，从未对外出售过的原浆酒。
一排排巨大的陶土酒瓮，静静地立在阴凉的地下室里，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醇香。姜宇走过一排排酒瓮，最终，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停下了脚步。
这里放着一个半人高的小瓮，瓮口用厚厚的油布和泥土封死，上面只用木炭写了一个字——“火”。
这是他尝试复刻后世一种高度烈酒的试验品，用的是最纯的黍米，经过了九次蒸馏，九次发酵，工艺极其繁复。他曾偷偷开封尝过一小口，那滋味，简直不像是在喝酒，而是在吞下一团燃烧的火焰，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瞬间便能让人头皮发麻，四肢百骸都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这酒，太烈，太霸道，寻常人根本承受不住。但对于典韦这种天赋异禀的猛士来说，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琼浆玉液。
“就它了。”姜宇拍了拍酒瓮，心中大定。
……
翌日，午后。
许都城北郊，官道旁的一片青草地上。
几名尘风堂的护卫，手脚麻利地支起了一座小小的四角凉亭，亭下摆着一张矮几，几碟精致的小菜。李三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壶琥珀色的酒液，从一个青瓷酒瓶中，倒入一只白玉酒杯。
姜宇换下了一身锦衣华服，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宽松长衫，斜倚在亭中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酒杯，姿态闲适，像极了一个踏青游玩的富家公子。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着。
位置是上风口，微风正好朝着不远处的北营大门吹去。
那霸道绝伦的酒香，混合着烤肉的香气，如同无数只无形的小手，撩拨着过往行人的嗅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姜宇很有耐心，他闭着眼睛，仿佛在假寐，耳朵却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动静。
终于，他听到了一阵沉重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从北营的方向，不疾不徐地传来。那脚步声，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坎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姜宇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
脚步声在凉亭外停住了。
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即便没有睁眼，姜宇也能感觉到，一个高大如铁塔般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如炬，审视着亭中的一切。
“驸马爷，他来了。”李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姜宇这才缓缓地睁开眼睛，装作一副刚睡醒的模样，朝着亭外望去。
只一眼，他的心跳，便漏了一拍。
来人身形魁梧至极，比常人高出一个头还不止，穿着一身简单的黑色劲装，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他没有披甲，但那虬结的肌肉，本身就是最好的铠甲。一张国字脸，线条刚硬，眼神锐利如鹰，不怒自威。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上交叉背着的一对短戟。那对铁戟造型古朴，在阳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寒光，一看便知分量不轻。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如同一座无法撼动的山。
古之恶来，典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