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指尖碾过的火药粉末在掌心留下细微的颗粒感,粗粝而不均匀。他未将粉末抖落,而是将其拢入袖中暗袋,转身走向工坊深处。炉火映照下,他的身影投在墙上,手指在空中虚划,勾勒出硝石结晶的分子结构。工匠们围在锻炉旁,正用陶罐研磨火药,动作机械而迟缓。
“停。”陈墨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停下手。
一名老匠抬头:“少主可是嫌进度慢?”
“不是进度问题。”陈墨从腰牌夹层取出一只青铜小瓶,拔开塞子,滴出一滴透明液体于铁板之上。液体遇空气微颤,未发烟,却使铁板表面泛起一层极淡的油膜。“这是提纯剂,可分离硝石中的杂质。你们用的土法研磨,硫磺受热挥发,火药燃速不稳,炸膛不是意外,是必然。”
工匠面面相觑。一人低声:“少主说的‘杂质’‘挥发’,我们不懂。”
陈墨不答,只命人取来石臼与铜筛。他亲自将硝石倒入石臼,加水搅拌,静置半刻后倾去上层浊液,再以铜筛过筛沉淀。“三遍水洗,去泥沙;三遍筛分,取中粒;最后烘干,再与硫磺、木炭按七十五、十、十五之比混合。”他报出数字,不带迟疑。
“为何是这个数?”另一匠人问。
“试出来的。”陈墨将配好的火药置于小铁锅内,微火加热。火苗由黄转蓝,燃烧平稳,无爆鸣。“旧方五五三,硫多易燃,但残留多,压力突变。新方纯度提升,燃烧可控,推力更稳。”
工匠们沉默片刻,有人点头,有人仍皱眉。但无人再质疑。
楚红袖此时走入,手中拿着一截竹管。“按你说的改了通风槽,炉温现在能稳在四百度上下,硫磺不再焦化。”
陈墨点头,接过竹管查看内壁,无黑渍。“好。从今起,火药制备按此流程走,记录每批温控曲线与研磨时间。”
他话音未落,外间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惊呼。众人奔出,见一杆旧式火铳炸膛,枪管断裂,幸未伤人。
“就是现在。”陈墨盯着残骸,“枪管太薄,内壁不均,受压即裂。不能再用铸后打磨的老法。”
他回屋取来纸笔,快速绘出螺旋膛线草图,标注沟槽深度与螺距。“膛线能稳定弹丸飞行,提升射程。但现有钻具无法刻出均匀纹路。”
楚红袖凝视图纸:“若用脚踏带动钻杆,借筒车齿轮变速,或可匀速进刀。”
“就按这个思路。”陈墨立即下令,“调工坊存档,找赵明远旧部留下的铸炮记录,我要铜锡配比与冷却曲线。”
半日后,柳如烟带回两册泛黄账簿,其中一页标注“震天雷铜体:铜七锡三,冷浸七日”。陈墨细看,又命人取来铜料试铸。第一批冷却过急,裂纹遍布;第二批减缓降温,用湿布包裹缓释应力,终得完整铸件。
“双层铸法可行。”他敲击铸件,声音清越,“内层高锡增硬度,外层高铜抗压,结合冷却控制,可防裂。”
此时,苏婉娘步入工坊,手中拿着算盘。“按你给的参数,我算了弹道。若膛线螺距为八寸,初速可提三成,六百步内落点偏差不超过五尺。”
陈墨点头:“那就造一支样枪。”
三日后清晨,巢湖畔靶场。
新枪已成。枪身乌铜色,表面无瑕,膛线在晨光下泛出细密光泽。陈墨亲手装药,先以半量试射。火铳轰鸣,弹丸击中三百步外木靶,穿透一层铁甲。
“无炸膛,无变形。”工匠记录。
第二发,满药量。枪口焰光暴涨,弹丸破空如啸,六百步外,三重叠甲应声而穿,末层甲板钉入半寸。
靶场死寂。
一名老匠跪地,手指颤抖地摸着弹孔边缘:“这……这不是火铳,是雷神之怒。”
陈墨未动,只转向慕容雪:“你记的射击间隔?”
“第一发装填四十七息,第二发四十三息。若训练有素,可压至三十息内。”她声音平稳,但目光未离枪口,“射程翻倍,穿甲力三倍不止。若此器列装,骑兵冲锋在六百步外即遭打击,未近阵已溃。”
“问题在哪?”陈墨问。
“装填仍慢。”她直言,“连弩可三发连射,此枪单发即需半分钟。若敌阵密集推进,火力断档便是破绽。”
“所以不能替代连弩。”陈墨收枪,“而是补其不足。连弩擅近距齐射,此枪擅远距点杀。可配合作战。”
苏婉娘在一旁用算盘快速测算:“若十人持此枪,轮替射击,可维持每分钟二十发火力覆盖。六百步内,敌将、旗手、鼓手皆可点名清除。”
楚红袖补充:“枪管耐久需测。连续十发后,膛温升高,可能影响精度。”
“今日就测。”陈墨下令,“再铸五支,开始耐久与精度记录。”
正午,第五次满药试射。
枪管已发烫,陈墨仍坚持亲自操作。火铳轰鸣,弹丸飞出,却偏离靶心三尺。
“过热导致金属微胀,膛线变形。”楚红袖拆解枪管测量,“连续射击不可超过七发,否则精度骤降。”
“加装散热环。”陈墨立即决定,“在枪管中段铸一圈空腔,战前注水,利用汽化吸热。”
“可。”楚红袖点头,“但会增重。”
“增重可接受。”慕容雪道,“若能保七发内精度,已远超现有一切火器。”
最后一发试射开始。
陈墨装药,压实,插入弹丸。他举枪瞄准,扣动扳机。
轰!
弹丸击中靶心,穿透四层叠甲,余势不减,钉入后方土墙,深没至尾羽。
测试结束。
工匠们围拢,查看数据。射程六百二十步,穿甲四层,七发连续射击精度偏差未超一尺,装填最短记录三十八息。
“此器当有其名。”苏婉娘轻声道。
“叫它‘破军’。”陈墨说,“不为杀戮,而为破敌之军阵。”
慕容雪取出羊皮卷,开始书写战术适配方案:“建议每队配五支,由护庄队精锐执掌。作战时,前置三百步外,专射敌首、传令兵、火器手。连弩压阵,破军点杀,形成双层火力网。”
陈墨点头:“准。”
他转向楚红袖:“图纸归档天工坊密室,设三重机关锁。调阅须我亲令,或五人联签——你、慕容雪、苏婉娘、柳如烟、胡万三。”
“已备妥。”楚红袖取出钥匙,“地下新库已掘成,入口在锻炉后墙,外覆铁板,内设声纹锁与重力机关。”
“好。”陈墨最后看了一眼“破军”枪身,“优先装备护庄队第一哨,暂不列装民兵。”
暮色渐沉,工坊内灯火次第亮起。
陈墨站在锻炉前,手中握着一支未上漆的“破军”样枪。枪管尚温,指尖抚过膛线,沟槽清晰而冰冷。他将枪放入木匣,盖上刻有“破军壹号”的铜牌。
苏婉娘清点完最后一批数据,合上账册。她抬头欲言,却见陈墨正将一枚金穗稻种子从腰牌夹层取出,轻轻放入匣中,置于枪侧。
“这是?”
“标记。”陈墨说,“每一支‘破军’,都配一粒金穗种。枪在,种在;枪失,种毁。种毁,人亡。”
苏婉娘沉默。
楚红袖在墙边调试新式机关,铁索滑动,暗门缓缓闭合。密室入口被严密封死。
慕容雪站在门外,手中连弩已装填完毕。她未瞄准靶场,而是望向湖面远处。
湖风拂动她的发丝。
她忽然抬手,指向水平线。
“有船。”
陈墨走出工坊,顺她所指望去。
一艘无旗商船正从支流驶出,船头无人,舵轮空转,甲板上横着一具尸体,胸口插着一支箭,箭尾刻字清晰可见:
“破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