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船尾部的竹筒弩刚架起,码头响箭便已破空而起。赤红光球悬在江面三百步外,映得陈墨眉骨冷峻如铁。他未再言语,只抬手一挥,护庄队战船立刻离岸,呈扇形包抄而去。
耶律楚楚肩头金翅雕振翅升空,盘旋于江雾之上。柳如烟率千机阁人手封锁码头,逐一查验登船者随身之物。半炷香后,她递上一张残破纸页——墨线勾勒炮膛结构,边角盖着“工造司乙字坊”私印,墨迹新旧交错,显非一时所绘。
陈墨指尖轻抚图纸边缘,目光沉入其中。此图虽形似火炮,但膛径标注偏大半寸,药室容积多出三成,若依此铸造,点火瞬间必炸膛崩裂。
“不是窃取。”他将图纸递向慕容雪,“是毁根基。”
慕容雪接过细看,眉头微蹙:“尺寸错得精准,非粗通匠艺者能为。有人知火炮要害,故意放错图。”
楚红袖从暗道归来,面色凝重:“密库真图仍在,但柜角有刮痕,我洒磷粉后显出指印,与周良镇纸残留汗渍一致。”
“周良?”陈墨声音未抬。
“火器司文书,三日前经手‘钦差采办’调令,提走两份‘农具改良图’。”楚红袖道,“实则夹带炮闩与瞄具草图出库。”
陈墨沉默片刻,转身步入书房。青铜腰牌取下,插入书案暗格,机关轻响,火器司全档名录浮现眼前。他抽出周良履历:庐州本地人,父为前县衙书吏,因贪墨革职,三年前由赵明远荐入庄中。
“他为何不动真图?”慕容雪问。
“真图三钥共管,动则警铃自鸣。”楚红袖答,“拓印却无声息。他只需趁夜拓一份,再分段誊抄,便可悄然外流。”
陈墨指尖敲击案面,节奏平稳,一如每夜查账时的习惯。三遍,不多不少。
“若只为钱,他可卖真图。”陈墨开口,“但错图散于市井,工匠争相临摹,不出半月,庐州城内将有十门‘火炮’——皆不能用,且极易炸膛。”
“谁得利?”慕容雪反问。
“朝廷若闻民间私铸火器,必以谋逆论处。”陈墨缓缓道,“届时,火器之罪归于我陈氏,而真正机密,仍在我们手中。”
屋内一时寂静。
“放他继续传图。”陈墨终于下令,“但改流程——即日起,火器司日志停更,对外宣称‘火炮图纸已补全,三日后移交制置使’。”
慕容雪眼神一动:“引蛇出洞?”
“正是。”陈墨点头,“命工匠在火器司外院昼夜赶工,敲打声不断,造出即将量产之象。另设一假档,藏于明柜,标注‘移交副本’,只缺炮尾泄压阀图样。”
楚红袖会意:“若有人来取全图,必寻此缺。届时,顺藤摸瓜。”
“周良不可动。”陈墨强调,“动则打草惊蛇。我们等的不是他,是背后之人。”
慕容雪随即调阅近五日巡哨记录。片刻后,她抬眼:“三名货郎曾绕行火器司后墙,其中一人右手指缺半节,与赵明远旧部‘断指张’特征吻合。此人前日入城,以贩盐为名,实未售出一斤。”
“蛇已出洞。”慕容雪将记录推至陈墨面前,“只待入瓮。”
陈墨未接,只望向窗外。江雾未散,码头灯火仍明。
胡万三此时入室,扳指在掌中连转三圈,低声道:“南洋商税巡查船已沿江而下,琉璃灯按三长两短频闪。北岸芦苇荡中,昨夜宿客已撤离,未回应灯语。”
“灯语无效?”陈墨问。
“无回应,亦无反击。”胡万三道,“对方悄然退走,不留痕迹。”
柳如烟翻开一册密档,纸页泛黄:“此光频为‘内廷察事司’专用,直隶宫中。寻常钦差,无此权限。”
陈墨目光微凝。
此前所料,仅止于赵明远残党、李氏旧部。如今竟有宫中耳目悄然入境,且行动谨慎,不露锋芒。
“他们不为夺图。”陈墨低语,“是为证。”
“证什么?”
“证我私造火器,图谋不轨。”陈墨道,“若此刻搜出真图,便是铁证。若搜不出,而民间已有仿炮炸膛,仍可定我‘纵容流散’之罪。”
屋内众人皆明白——此非单纯泄密,而是政杀。
“周良传错图,是为毁我技术;察事司潜入,是为定我罪名。”陈墨缓缓起身,“一明一暗,双线并进。”
慕容雪沉声道:“若他们联手,恐不止于庐州。”
“不止。”陈墨点头,“错图流传越广,我罪越重。而真正火炮,尚未出庄一步。”
楚红袖忽道:“若朝廷以‘查火器’为名入庄,能否守住密库?”
“能守一时,难守长久。”陈墨道,“三钥共管可防内鬼,却防不住圣旨。”
沉默再度笼罩。
良久,柳如烟轻拨算盘珠,珠中指南针微颤:“《风月录》记,察事司探子惯用‘双面账’——一面记真事,一面写假情。若我们放一份‘移交图纸’流入市井,再让周良‘无意’泄露移交时间……”
“他们便会信以为真。”慕容雪接道,“届时,无论真假,皆会动手。”
陈墨凝视案上假图,忽道:“移交时间定为三日后午时。火器司外院设‘封箱仪式’,由工匠抬箱而出,巡防队列阵护送,路线经市集、衙前、码头。”
“虚张声势?”胡万三问。
“是请君入瓮。”陈墨道,“周良若报,必有人来取。而北岸察事司若在,也必动。”
“若他们不动?”楚红袖问。
“动。”陈墨断言,“火器之利,无人能忍。何况,他们以为我尚不知其存在。”
当夜,陈墨独坐火器司偏房,手中握一卷空白图纸。他提笔蘸墨,缓缓绘制炮尾结构,线条精准,分毫不差。绘至泄压阀时,笔尖一顿,未落最后一道刻度。
此图将存于明柜,名为“移交副本”,实为饵。
他收笔,将图纸置于木匣,锁入柜中。柜门未合紧,留一线缝隙,恰容指探入。
翌日清晨,周良照常入司登记。他目光扫过明柜,见木匣锁闭,却从缝隙中窥得一角图纸,上书“移交制置使”字样。
他低头记档,笔尖微颤。
午时,一名货郎再度出现在火器司后巷,与周良隔墙递盐袋。袋中非盐,乃一纸条:“移交何日?箱行何路?”
周良未答,只将盐袋收入袖中。
申时,楚红袖机关密道内,磷粉再次洒落柜底。指印仍在,但新增一道——来自右手拇指,纹路粗重,非庄中之人。
“有人来拓过。”她低声禀报。
陈墨点头:“等。”
入夜,江面雾浓。胡万三派船再巡,琉璃灯频闪四次,无回应。北岸芦苇荡空寂如常。
柳如烟却在《风月录》中翻出一页:“察事司若撤离,必留‘影钉’——单人潜伏,专司监视与最后传信。此人不取图,不联络,只观察。”
“在哪?”慕容雪问。
“最不可能之处。”柳如烟道,“或扮作乞丐,或为更夫,或……火器司杂役。”
陈墨未语,只命护庄队加强夜间巡防,重点排查火器司周边闲杂人等,但不得惊动周良。
二更天,耶律楚楚驯鹰回报:金翅雕于北岸三里外发现一处新脚印,朝向西南,步距均匀,无拖沓,显为训练有素之人所留。
“未撤离。”陈墨道,“在等移交之日。”
三更天,火器司院中忽有异响。巡防队赶至,只见一只野猫打翻陶罐。查无他异。
楚红袖亲自查验,于墙根拾得一枚铜钉,非庄中铁匠所制,钉帽刻有细密纹路——与察事司制式兵器标记一致。
“影钉已入庄。”她将钉交予陈墨。
陈墨握钉在手,指尖摩挲纹路。三日后,移交仪式将启。周良必报,外贼必动,影钉必传信。
届时,一网打尽。
他将铜钉收入袖中,转身走向密库。真图仍锁于三钥机关,纹丝未动。
他取出一支新笔,蘸浓墨,在空白图纸上重新绘制火炮全图。线条流畅,结构完整,唯炮尾泄压阀处,多刻一道虚线,看似辅助标注,实为误导。
此图将作为“最终版”存档,仅供核心七人查阅。
绘毕,他吹干墨迹,放入特制铜匣,锁入密库最底层。
做完这一切,他立于密室中央,缓缓闭眼,开始默数。
一遍,二遍,三遍。
账目无误,图纸未失,局已布下。
他睁眼,走向门外。
走廊尽头,一道黑影贴墙而行,右手缺半指,正欲推门进入火器司值房。
陈墨驻足,未出声,只将袖中铜钉轻轻抛起,又稳稳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