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云口与侧翼防区之间那悄然滋生的默契与暖意,并未能阻挡来自权力中心的寒流。就在纪昕云旧伤稍愈,全力整饬防务之际,一名风尘仆仆、身着不起眼商贾服饰,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的男子,持七皇子密令,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悄然进入了她的营帐。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界风雪与喧嚣。来人并未多言,只是恭敬地呈上一封以火漆密封、盖着七皇子私印的密信。
纪昕云屏退左右,独自在灯下拆开信件。信上的字迹并非七皇子亲笔,而是出自其首席幕僚之手,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冰冷与不容置疑,却与李泓如出一辙。
信中对她在北境的“恪尽职守”略作褒扬,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其严厉。信中明确指出,八皇子姬恒与“叛将”夏明朗过从甚密,恐有结党营私、尾大不掉之患。更指夏明朗借阵法之便,在北境军中声望日隆,其心叵测,朝廷深为忧虑。
“……着尔密切监视夏逆及其麾下‘阵风’之一举一动,搜集其通敌、谋逆之实证!凡有异动,即刻密报!若其与八皇子往来过密,或有任何不臣之举,许尔临机专断之权,可先斩后奏,以绝后患!此乃国事,关乎社稷安稳,望尔勿负皇恩,勿忘纪家满门忠烈之荣光!”
“通敌”、“谋逆”、“先斩后奏”……一个个冰冷的字眼,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纪昕云的眼中,也刺入她的心里。
信纸在她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愤怒与无力。
搜集证据?临机专断?先斩后奏?
他们要她做的,是罗织罪名,是构陷忠良!是要她将刀锋,指向那个刚刚还在雪夜为她送来驱寒药散,那个与她并肩演练、默契对敌,那个以一己之力撑起碎云口防线、为北境带来一线希望的人!
君命如山!家族荣辱系于一身!她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七皇子既然将如此“重任”交予她,便是将她彻底绑上了他的战车,也断了她所有的退路。若她抗命不遵,不仅自身难保,远在雍京的纪氏满门,必将遭受灭顶之灾!
忠君爱国,纪氏家训,如同沉重的枷锁,将她越捆越紧。
可是……道义呢?良心呢?
她亲眼所见,夏明朗如何呕心沥血布阵御敌,如何与麾下士卒同甘共苦,如何在那等险恶环境下,打出振奋整个北境军心的大捷!他或许桀骜,或许与朝廷离心,但他抗击狼骑、守护生民之心,天地可鉴!何来“通敌”?何来“谋逆”?
那些冰冷的公文往来,那场风雪中的冰河夜话,那支传递警告的箭矢,那包带着简云印记的温热药散……一幕幕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那份超越立场的信任,那无声的关怀,如同黑暗中微弱却执拗的星火,灼烧着她的理智与坚持。
一边是根植于血脉、不容背叛的君权与家族。
一边是源自本心、无法漠视的道义与……那已然深种、无法拔除的情愫。
两种力量在她体内疯狂撕扯,几乎要将她的灵魂碾碎。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扶着桌案才勉强站稳,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又被她强行咽下。
那送信的密使并未催促,只是如同影子般静立一旁,冷漠地观察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许久,纪昕云缓缓抬起头,脸上已看不出丝毫波澜,只剩下冰封般的清冷与疲惫。她将密信凑到烛火前,看着那跳跃的火苗吞噬掉那些诛心的字句,直至化为灰烬。
“回去禀报殿下,”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末将……遵旨。定当……密切留意,一有实证,即刻密报。”
她选择了最模糊、也最稳妥的回应。“密切留意”,而非“搜集证据”;“即刻密报”,而非“临机专断”。这已是她在绝境中,所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抵抗与拖延。
密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看穿了她内心的挣扎,却并未点破,只是躬身一礼:“属下明白,定将将军之言,原样带回。”说完,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营帐。
帐内,再次只剩下纪昕云一人。
她无力地坐回椅中,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在帐壁上摇曳,如同她此刻纷乱不堪的心绪。
她站起身,走到帐边,掀开一角厚重的门帘。
帐外,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轮冷月孤悬于墨蓝色的天幕,清辉洒落在覆雪的营寨上,一片死寂的银白。远处,碎云口的方向,隐没在黑暗与山影之中,只能看到轮廓。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望着那个方向,久久伫立。
寒风掠过,卷起她未束起的长发,冰冷刺骨,却远不及她心中的寒意。
一边是必须履行的使命,一边是无法背弃的道义与情感。
她站在立场的悬崖之间,脚下是万丈深渊,无论迈向哪一边,都将是粉身碎骨。
月光下,她的身影显得如此单薄,如此孤寂。那清冷的容颜上,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与挣扎。
这一夜,北境的风格外寒冷。而纪昕云心中的风雪,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