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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海市东海岸的风,今儿邪性得很。不是往常带着咸腥的软风,是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裹着股说不清的腥甜,闻着比渔港烂鱼堆还让人发怵。灰白灯塔戳在嶙峋礁石上,活像谁把半截老骨头钉在了那儿,红白相间的塔身被海风啃了这些年,裂纹里嵌着去年台风卷来的碎贝壳,白的、粉的、青的,倒成了唯一的亮色,偏又被锈迹糊着,看着跟结痂的伤口似的。

塔顶透镜转得吱呀——吱呀——,那声儿比磨菜刀还牙碜。午后阳光透过它洒在浪尖,没了往日碎金似的暖,是泛着冷光的银箔,晃得人眼仁发酸,像是盯着雪地里的冰碴子。

咸腥海风裹着浪涛拍岸壁,的,不是轻拍,是闷砸,跟谁在礁石底下抡大锤似的,震得脚底下的石头都发颤。几只海鸥掠过渔船码头,桅杆林立得密,倒像片没长叶子的小树林,桅杆上晾着的渔网垂下来,被风扯得响。海鸥叫得清越,嗷——嗷——的,却被浪声压得矮半截,听着不光委屈,还有点慌,扑棱翅膀的劲儿都比平时急。

壤驷龢蹲在灯塔二层的了望台,木台子被太阳晒得发烫,隔着牛仔裤都能觉出暖。手里攥着本牛皮日志,封皮磨得发亮,边角卷了毛。笔尖在第287天后面画日出时间——卯时三刻,她记得清楚,今早太阳是红通通滚出来的,可边缘沾着圈灰雾,跟蒙了层纱似的,当时她心里就下,总觉得哪儿不对。

笔尖顿在纸上,墨晕开个小团,她盯着那团墨看了会儿,心猛地一揪——瞧着竟像林深的侧影:高鼻梁是墨团边缘的棱,薄嘴唇是中间那道浅痕,连鬓角那点胡茬的弧度,都跟他没刮干净时一个样。

又瞎想。她咬了咬下唇,舌尖尝到点咸,才发现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在日志上。刚要抬手抹眼角,塔底一声巨响,是铁桶翻倒的动静,还跟着一声,听着是少年人的嗓子。

壤驷龢噌地站起来,膝盖磕在了望台的栏杆上,的一下,疼得她龇牙咧嘴也顾不上。顺着螺旋铁梯往下跑,梯阶锈得厉害,每踩一级都响,像要断似的,她扶着冰凉的铁扶手,扶手粘手,是海风凝的潮气。

跑到塔底,就见个穿橙色救生衣的半大少年正手忙脚乱扶油漆桶。蓝漆洒了一地,顺着地面的裂缝往墙角流,溅得他脸上、胳膊上都是,右脸颊还有道漆印子,从眉骨拉到下巴,活像刚从蓝墨水缸里捞出来的,偏他还皱着眉抿着嘴,一脸急相,看着又滑稽又可怜。

阿海?她认出是渔村陈家的孙子,这孩子十三四岁,黑瘦黑瘦的,胳膊腿跟小竹竿似的,就眼睛亮,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这会儿正瞪着地上的漆渍发呆。你爸的船不是明天才返航?这时候跑过来干啥?不怕你奶奶揍你?

阿海听见声儿,猛地回头,看见是她,松了口气似的,赶紧抹了把脸——得,蓝漆蹭得更花,连耳朵尖都沾了点。他从怀里掏出个鼓囊囊的防水袋,袋口系着三道绳结,手指头因为紧张,解绳结时还在抖:我爸让我提前送这个过来!今早天没亮就给我塞怀里,说从沉船区捞到的,非得亲手给你不可,还说不能让别人看见。

他把袋子递过来,壤驷龢接过来捏了捏,硬邦邦的。解开绳结往里看,袋里躺着个怀表,铜壳子锈得厉害,绿的黄的堆在一块儿,像长了层霉。表盖刻着船锚图案,花纹都磨平了,就剩个模糊的轮廓,倒跟林深以前戴的那块有点像——但林深那块早跟着他失踪了。

壤驷龢拿起来掂了掂,沉得很,比普通怀表坠手。表盖合得死紧,边缘锈成了块,像长在了一起。她用指甲抠了抠锈迹,指甲缝里立马填了层绿。

正琢磨这表到底是不是林深的,码头突然响起呜——呜——的汽笛声。不是一艘,是好几艘一块儿响,那声儿尖得刺耳,跟往常渔船归航时慢悠悠的调子不一样,透着股慌劲儿,像哭似的。

阿海扒着塔门往外看,塔门是铁栅栏的,他眼睛贴在栏杆缝上,才看了一眼,脸地白了,嘴唇都抖:是爸的船队!不对...他们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壤驷龢也跟着往外瞅,踮着脚从阿海肩膀后面看。就见三艘渔船歪歪扭扭往港口钻,船身摇得厉害,像喝醉了酒的汉子,连帆都没挂全。更吓人的是船板——离得不算近,可也能看见船身布满蛛网状的裂痕,有的地方还挂着湿漉漉的海草,绿莹莹的,被风一吹晃来晃去,看着瘆人。

走!去看看!壤驷龢拽了阿海一把,两人往码头跑。礁石滩的石头硌得脚生疼,壤驷龢穿的是布鞋,鞋底薄,疼得她倒吸凉气,可也顾不上慢下来。

刚跑到码头边,就见渔民们抬着伤员踉跄上岸。有个后生胳膊折了,胳膊肘往外撇着,疼得直哼哼;还有个老渔民腿上缠着血布条,血顺着布条往下滴,滴在沙地上,晕开一小片暗红,很快又被风吹干,留下深色的印子。

陈老大——阿海他爸,平时壮得像头熊,今儿却蔫蔫的,左臂不自然地耷拉着,袖子上全是血,红得发黑。有个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要扶他,他一把推开,力气还不小,医护人员踉跄了两步。他直冲冲奔壤驷龢来,嗓子哑得像破锣,喊的还是那句话:表呢?那块怀表!

壤驷龢赶紧把怀表递过去。陈老大用没受伤的右手抓过,攥得死紧,指节都白了。他从腰里摸出把小折刀,刀身是锈的,撬表盖。锈得太厉害,他撬了两下没撬开,急得额头冒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怀表上。胳膊上的伤口大概是用力太猛裂开了,血顺着指尖滴在表壳上,红得刺眼,跟绿锈一混,看着更难看。

爸!你胳膊!阿海跑过去想帮他,被他一瞪眼吼开了:别添乱!

又撬了两下,一声轻响,表盖开了。一张发黄的纸条飘落在地,轻飘飘的,像片干树叶。陈老大弯腰捡起来,眯着眼凑很近看——他眼神不算好,平时得戴老花镜。看清楚后,他抖着嗓子念:灯塔透镜有鬼——勿信守塔人。

最后五个字念出来,周围突然静了。刚才还乱糟糟的哭喊声、说话声全没了,就剩浪涛拍岸的声。渔民们、医护人员,所有目光地全钉在壤驷龢身上,有怀疑的,有害怕的,还有几个老渔民,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怼,像在说果然是她。

壤驷龢往后退了半步,后腰撞上冰凉的灯塔铁门,铁的寒气顺着衣服往肉里钻,激得她打了个寒颤。不可能...她声音发颤,看向陈老大,老陈,你认识我二十年了!林深失踪后,是我守着这灯塔给你们指航,多少回你们晚归,是这灯照着你们靠岸的,我怎么可能...

陈老大却没看她,像没听见似的,猛地别开脸。就这一下,壤驷龢瞧见他后颈——三道平行的血痕,不深,但新鲜得很,红肉翻着,边缘还沾着点湿乎乎的黏液,不是血,是透明的,像是什么海洋生物的趾爪刮出来的。

她心里一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医疗站突然传来惊叫,啊——!是那个年轻医生的声音,带着哭腔,听着快吓晕了。

众人一下扭头看去,就见刚才还躺在病床上的几个受伤船员,正集体抽搐着滚下病床。咚!咚!咚!三声闷响,他们摔在地上还在扭,胳膊腿拧得跟麻花似的,有个船员的手甚至抓到了自己的脚脖子,姿势诡异得很。

更吓人的是他们的脸——眼白不知啥时候变成了诡异的珠母色,白里透着青,青里泛着光,跟海边捡的贝壳内层一个样。他们喉咙里还发出声,不是说话,是像蟹群吐泡的动静,咯...咯...咯...,听得人头皮发麻,后脖子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年轻医生吓得跌坐在地,手扒着墙角往后缩,手指都在抖,指着墙上挂的血压计喊:他们血压计读数...在倒流!指针往回跑!从120跑到80了!还在跑!

没人敢动,都盯着那些抽搐的船员看。阿海突然使劲拽了拽壤驷龢的衣角,声音抖得不成样:看海里!

所有人往海面看——浓雾不知啥时候漫过来了,像块大灰布,从远处往港湾裹,快得很,刚才还能看见的渔船桅杆,这会儿都只剩个模糊的影子。雾里飘着点点幽绿的光,忽明忽暗,像鬼火似的。仔细瞧,那些光点竟隐约勾勒出艘船的轮廓,没有帆,没有桅杆,就那么飘着,船身是黑的,在雾里若隐若现,像艘幽灵船。

礁石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儿,是湿漉漉的爬行声,一下一下,很近。还带着股浓重的腐藻味,腥得人想呕,比刚才的海风腥甜气难闻十倍。

进塔!壤驷龢反应快,一把扯过吓呆的阿海,往灯塔里拽。这时候哪儿都没灯塔结实,至少是石头砌的。

阿海还没回过神,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在洒了漆的地上。两人刚冲进塔,壤驷龢反手就关铁门,一声,铁锁扣上。门刚合上不到一秒,的一下,什么重物砸在门板上,震得她胳膊发麻,耳朵里嗡嗡响。

借着门外微弱的光往门板上看——一个凹陷的爪形凸痕,五个趾头,尖得很,深深嵌在铁皮里,像是用铁爪子砸的。

塔内的应急灯响了声,忽明忽灭。灯管闪得人眼晕,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墙上晃来晃去。陈老大跟进来了,还有几个没倒下的渔民,手里都抄着家伙——有拿鱼叉的,有举撬棍的,还有个攥着把菜刀,刀刃上还沾着鱼腥味。

陈老大用没受伤的手举着鱼叉,叉尖对着壤驷龢,眼睛红得吓人,像要冒火:解释。他脚边散落着怀表零件,刚才撬表盖时崩掉的,有个小齿轮滚到壤驷龢脚边,她低头一看,那齿轮竟是用鱼骨切削而成的,白森森的,边缘还磨得挺光滑。

壤驷龢心往下沉,刚要说话,角落阴影里突然走出个人。刚才竟没人注意那儿还有人。穿件靛蓝道袍,料子看着普通,是粗棉布的,却干干净净,袖口绣着朵淡青色的云,针脚细得很。年纪不大,二十出头,梳着个简单的发髻,用根木簪别着,木簪是普通的桃木,没雕花。眉眼清俊,鼻梁挺,嘴唇薄,手里拿把拂尘,白须黑柄,站在那儿没动,却看着倒有几分仙风道骨。

是鲛人蛊。年轻人开口,声音清润,像山涧的水。他没看陈老大的鱼叉,径直走到旁边个还在抽搐的伤员身边,拂尘轻轻扫过伤员眉心,那伤员抽搐的幅度竟小了点,声也弱了些。《海内十洲记》载东海鲛人泣珠惑心,但鲜有人知她们指甲藏蛊——遇血则发,惑人心智,还能控人生死。刚才那位船长老兄后颈的伤,就是被鲛人挠的吧?

他转向壤驷龢,微微颔首,动作不卑不亢:在下乘月,家师是崂山清虚道长,令我来取镇塔镜。这灯塔底下镇压的东西,快镇不住了。

镇塔镜?陈老大皱眉,鱼叉没放,还是对着壤驷龢,啥是镇塔镜?跟她有啥关系?

乘月刚要说话,应急灯地全灭了。塔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门缝透进点雾里的绿光,忽闪忽闪的,更吓人。

黑暗中,壤驷龢觉得手腕一凉,不是铁扶手的凉,是滑溜溜的凉,像是有冰凉的鳞片擦过皮肤,带着湿意。她心里一紧——林深失踪前夜,曾偷偷在这儿抠松了块砖石,当时神神秘秘的,说藏了样要紧东西,让她万不得已时再拿,还说拿了就知道他去哪儿了。

手指在粗糙的砖壁上摸索,塔壁是石头的,凉得刺骨。很快摸到那块松动的砖,砖缝比别的地方大,她用力一抠,砖地掉了,手里一空。

就在这时,塔顶的透镜突然地一声,低低的震响,传遍整个灯塔。紧接着,投射出一道炫目光束,直直照进塔内,光束里还飘着细小的光点,像尘埃。

光影在塔壁上交织、晃动,竟慢慢显出一幅古老的海图来。海图是用某种发光的颜料画的,蓝盈盈的。海图上标着密密麻麻的红点,那是历代沉船的位置,镜海市这几百年沉的船都在上面了。此刻,那些红点正被一道道血色的线条吞没,像潮水似的,从外往内涌,只有灯塔所在的礁石位置,发出微弱的蓝光,还在勉强抵抗。

镜中有双透镜!乘月的声音带着惊讶,拂尘指向塔顶,真正的镇塔镜嵌在常规透镜里——守塔人,你早知道!不然不会留着那砖石机关!

他话音未落,外面的浪涛声突然变得极近,哗啦啦的,像就在塔门外,甚至能闻到更浓的海水腥气。紧接着,铁门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撕裂声,铁皮被什么东西用力掰着,变形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发毛。

阿海突然惨叫一声,声音尖得刺耳。

壤驷龢借着透镜的光看去,只见阿海的影子正被拉长、扭曲,贴在地上蠕动着,渐渐变成了触须的形状,黑乎乎的,有好几根,还在往阿海的脚边缠,像要把他拉进影子里。

她顾不上别的,伸左手往砖洞里摸——摸到了!是个凉凉的东西,滑滑的。拿出来一看,是半片玳瑁梳,梳齿光滑,没一点毛刺,上面刻着细小的字迹,是林深的笔迹,他写字总爱往右上斜:镜非镜,塔非塔,守灯人实守...

后面的字还没看清,一声巨响,震得整个灯塔都在抖。铁门轰然倒塌,碎成好几块,掉在地上扬起一片灰。

雾里的幽绿光涌了进来,还有那股腐藻味,浓得化不开。一个巨大的黑影堵在门口,看不清是什么,只看见无数湿漉漉的触须,正往塔里伸。

触须带着海水的湿冷往塔里钻,尖端擦过陈老大的脚踝,他一嗓子蹦起来,鱼叉照着触须猛戳过去。的一声闷响,鱼叉尖扎进触须里,没见血,倒涌出些黏糊糊的透明液体,落地就冒白泡,把青砖蚀出小坑。

别硬戳!乘月拂尘一甩,白须缠住另一条要缠阿海的触须,往旁边一扯。触须吃痛似的缩了缩,却没退,反而更疯地往人堆里涌。他急着喊:鲛人蛊靠水活!找干东西挡!

壤驷龢眼尖,瞥见墙角堆着半袋晒好的海带,干得发脆。她拽起袋子往门口一倒,干海带簌簌落了一地。触须沾到干海带,果然慢了些,尖端甚至蜷了蜷,像怕那股燥气。

有用!阿海也反应过来,扒着塔壁找东西。他摸到个旧木箱,掀开盖是些擦灯用的棉纱,也是干的。他抱着棉纱往触须堆里扔,嘴里还喊:爸!帮我挡着点!

陈老大这会儿早顾不上瞪壤驷龢了,左臂吊在脖子上,单手举着鱼叉左拨右挡。触须擦过他胳膊上的伤口,他地抽冷气,伤口处突然冒起细小红点,跟起疹子似的。

不好!蛊虫要顺着血走!乘月几步冲到他身边,从道袍口袋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几粒黑褐色的药丸往他嘴里塞。含着!这是驱蛊的断水丹,能撑一时!

陈老大嚼都没嚼就咽了,药丸带着股土腥味,呛得他咳嗽两声,却真觉得胳膊上的痒疼轻了点。他刚想说句,就见门口的黑影动了——不是往前涌,是往上抬了抬。

借着塔顶透镜透的光,能看清黑影上头竟有张人脸,或者说像人脸的东西。皮肤是灰绿色的,布满黏液,眼睛是两个黑洞,没眼白,鼻子塌得只剩两个孔,嘴却裂得很大,嘴角快到耳根,露出细密的白牙,正呼哧呼哧往塔里喷腥气。

是鲛人王...乘月的声音都发紧了,拂尘捏得死紧,传说它活了上百年,指甲里的蛊是母蛊!刚才那些船员是被子蛊控了!

话音刚落,地上抽搐的船员突然动了。不是抽搐,是直挺挺站起来,眼白的珠母色更亮了,齐刷刷朝壤驷龢这边转。其中一个举着刚才医生掉的手术刀,木愣愣地走过来,刀尖对着她手里的玳瑁梳。

他们要抢梳子!阿海喊着往壤驷龢身前挡。他手里还攥着半把干海带,往那船员脸上糊过去。船员被糊得晃了晃,却没停,手一扬,手术刀擦着阿海胳膊划过去,划开道血口子。

阿海!陈老大眼都红了,也不管触须了,扑过去把阿海护在身后。可他自己也被另两个船员围住,退到墙角没处躲。

壤驷龢攥着玳瑁梳往后退,后背撞到螺旋铁梯的底座。梯阶上还放着她刚才没写完的日志,风吹得纸页哗哗响。她瞥见日志上林深的侧影墨团,突然想起林深失踪前总说灯塔底下有东西要喝水——当时她以为是胡话,现在才懂。

镜非镜,塔非塔...她摸着梳齿上的字,又往砖洞看了眼。刚才急着拿梳子没细看,砖洞里头好像还有东西。她伸手往里掏,摸到个冰凉的金属片,抽出来一看,是半块铜镜,边缘锈得厉害,镜面却还能照出影。

铜镜一拿出来,塔顶的透镜突然又了声,光变得更亮,直直射在铜镜上。铜镜反射出的光落在那些被蛊控的船员身上,他们突然叫起来,抱着头往地上蹲,眼白的珠母色淡了些。

镇塔镜!这才是镇塔镜的一半!乘月又惊又喜,另一半肯定在透镜里!把两块合起来就能镇住母蛊!

可门口的鲛人王像被惹恼了,发出呜——的低吼,触须猛地往塔里窜,干海带和棉纱根本挡不住。有根触须缠上了铁梯,一声,把锈铁梯勒得变了形。

壤驷龢看着被触须逼得越来越近的陈老大父子,又看了看蹲在地上发抖的船员,突然咬了咬牙。她往铁梯上跑,梯阶响得更厉害。乘月在底下喊:你干啥?危险!

拿另一半镜子!她头也不回,踩着梯阶往上爬。触须追着她往上缠,擦过她的脚踝,凉得像冰。她抓着梯扶手用力拽,扶手被拽下来一截,她举着扶手往后戳,正好戳中触须的根。

鲛人王又是一声低吼,塔顶上的透镜突然开始晃,光忽明忽暗。壤驷龢爬到顶层,终于看见透镜——透镜中间果然嵌着半块铜镜,形状正好能和她手里的对上。

她伸手去抠嵌在透镜里的铜镜,刚碰到边,就觉得手心一阵烫,像握了块烙铁。鲛人王的触须也缠上了顶层的栏杆,整座灯塔都在晃,好像随时会塌。

底下传来阿海的喊声:壤驷阿姨!快!触须要把我爸拖走了!

壤驷龢咬着牙使劲抠,铜镜边缘终于松动了。她把两块铜镜往一块儿合,的一声,严丝合缝。合起来的铜镜突然爆发出强光,比透镜的光还亮,照得人睁不开眼。

鲛人王发出刺耳的尖叫,触须开始往回缩,带着那些被蛊控的船员也往门口拖。陈老大抱着阿海死死扒着墙角,才没被拖走。

可铜镜的光越来越强,壤驷龢觉得手快握不住了,烫得像要烧起来。她低头往下看,看见乘月正用拂尘护着陈老大父子,看见阿海胳膊上的伤口在铜镜光下慢慢收口,也看见鲛人王的脸在光里变得越来越淡...

突然,铜镜猛地吸住了她的手,她想松却松不开。塔顶的透镜一声碎了,碎玻璃混着光往下落。她最后看见的,是阿海睁大眼睛朝她喊,嘴型像在说。

然后,整座灯塔的光都灭了。

灯塔的光灭得没声息,像被谁掐了喉咙的烛火。壤驷龢攥着铜镜的手还烫着,可眼前黑得抓不住一点亮,只有鲛人王的低吼还在耳边嗡嗡转,带着股要把人耳膜戳破的尖细。

“阿姨!”阿海的喊声撞在塔壁上弹回来,混着陈老大的咳嗽声。她想应,喉咙却像堵了团湿海带,发不出声。触须缠上来的凉意没了,倒有股风从头顶灌进来——是透镜碎了的地方,带着雾里的腥气,刮得脸生疼。

“抓稳!”乘月的声音在左前方,比刚才沉了些。跟着是“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拂尘柄砸在了什么东西上。“鲛人王退了半截,但没走!它在等铜镜的光弱下去!”

壤驷龢这才觉出手里的铜镜不烫了,温温的,像揣了块晒过太阳的玉。她摸索着往梯阶退,脚踢到个硬东西,是刚才拽下来的铁扶手。“镜子还亮着吗?”她哑着嗓子问,指尖摸过铜镜边缘——镜面还泛着层淡光,像蒙着层薄霜。

“亮!但弱多了!”阿海应得快,跟着是窸窸窣窣的响动,“爸你别动,我给你缠布条——刚才铜镜光一照,你胳膊上的红点消了不少!”

陈老大没吭声,只听见鱼叉戳在地上的“笃”声。过了会儿才闷着嗓子说:“对不住了……刚才冤枉你。”

壤驷龢愣了愣,手在梯阶上抠了抠锈迹。“先顾眼下吧。”她把铜镜往怀里揣了揣,布料贴着镜面,暖得很,“乘月道长,这镜子能撑多久?”

“不好说。”乘月的声音挪近了些,带着拂尘扫过空气的轻响,“母蛊怕它,但鲛人王活太久了,说不定有别的法子……你听!”

话音刚落,塔外突然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不是浪拍礁石的动静,是好多东西在水里游的声音,快得很,像鱼群往灯塔这儿涌。跟着是“砰砰”的撞声,撞在礁石上,撞在塔壁上,像是有船在雾里瞎闯。

“是渔船!”陈老大的声音急了,“雾太大,没了灯塔的光,他们找不到码头!”

壤驷龢心里一揪。她往塔顶爬时看过,港外停着七八艘晚归的渔船,都是今早出去的小渔船,没带多少灯油。这雾浓得能拧出水,没灯塔指引,撞上礁石就是船毁人亡。

“得把灯点起来!”她摸起身旁的铁扶手往顶层爬,梯阶晃得厉害,刚才被触须勒过的地方“嘎吱”响,像随时会断。“铜镜能发光,说不定能当灯芯用!”

“别去!”乘月拽了她一把,拂尘扫过她手背,凉丝丝的,“塔顶没了透镜挡着,鲛人王要是扑上来……”

“总不能看着他们撞礁。”壤驷龢挣开他的手,往上又爬了两级。怀里的铜镜突然热了下,像在应她的话。“林深以前说,守塔人守的不是灯,是靠岸的人。”

她爬得快,梯阶的锈渣蹭破了手心,渗出血珠,滴在铜镜上。铜镜突然“嗡”了声,比刚才亮了些,淡光顺着梯阶往下漫,正好照见阿海扶着陈老大站起来,也照见乘月皱着眉往门口看——门口的黑影还在,触须缩回去不少,却像在蓄力,尖端正微微颤着。

爬到顶层时,风更野了,刮得她头发往脸上糊。透镜碎成了渣,散在平台上,踩上去“咔嚓”响。她蹲下来把铜镜放在原来嵌透镜的凹槽里,镜面朝上,淡光往上涌,虽没以前的透镜聚光,却也亮得能照见港外的雾——雾里果然有点点昏黄的光在晃,是渔船的灯,正歪歪扭扭往礁石堆里飘。

“看见了!他们往这边看了!”阿海在底下喊,声音里带着雀跃。

壤驷龢刚想松口气,就见铜镜的光突然颤了下,像被什么东西挡了下。她低头往塔下看——门口的鲛人王动了,黑影往上抬,那张灰绿色的脸对着塔顶,黑洞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铜镜。

“小心!”乘月的吼声刚落,鲛人王突然发出一声尖啸,不是往塔里扑,是猛地往后退,撞在礁石上,“轰隆”一声,溅起的水花像雨似的打在塔壁上。

跟着是更响的水声——不是它退了,是它用触须拍打着海水,把雾里的小渔船往灯塔这边赶!有艘渔船被浪推着,“咚”地撞在塔下的礁石上,桅杆断了半截,昏黄的灯掉进海里,灭了。

“畜生!”陈老大红着眼就要往门口冲,被阿海死死拽着。

壤驷龢急得往铜镜上摸,想让它再亮些,能照得更清楚些。指尖刚碰到镜面,就觉得手心一麻——铜镜突然吸住了她的手,比刚才还紧,淡光顺着她的胳膊往上爬,像有无数根细暖的线往皮肤里钻。

她听见林深的声音了,很轻,像在耳边说:“镜是骨,塔是鳞,守灯人……要成灯啊。”

怀里的玳瑁梳也热了,从领口滑出来,落在铜镜旁。梳齿上的字突然亮了,是没看完的后半句:“守灯人实守归航魂。”

铜镜的光猛地爆开来,比刚才强十倍,直直射向雾里。港外的渔船像被引着似的,慢慢往码头转。鲛人王的尖啸声越来越远,黑影在光里缩成个小点,终于没入雾里不见了。

可壤驷龢觉得自己在变轻,像被光托着,往上升。她低头往下看,看见乘月举着拂尘站在梯阶下,仰着头看她,眼神复杂;看见阿海扶着陈老大,对着塔顶哭;还看见那半片玳瑁梳落在铜镜旁,梳齿上沾着的血珠,正慢慢渗进铜镜里。

风还在刮,咸腥气里混着点暖,像林深以前从码头带回来的、晒过太阳的鱼干味。铜镜的光越来越亮,把她的影子映在塔壁上,拉得很长,像盏不会灭的灯。

港外的渔船慢慢靠岸了,渔民们的喊声顺着风飘过来,带着劫后余生的颤。壤驷龢想笑,嘴角刚扬起来,就觉得身体彻底没了重量,跟着光一起,融进了塔顶的夜空里。

塔下的阿海突然指着塔顶哭出声:“灯……灯亮了……可阿姨呢?”

陈老大没说话,只是抬手抹了把脸,摸到满脸的湿,不知是雾水还是泪。乘月望着塔顶的光,轻轻叹了口气,拂尘往怀里收时,掉出个小瓷瓶,是装“断水丹”的那个,瓶底沾着片干海带,是刚才挡触须时沾上的。

光一直亮着,从那天起,镜海市东海岸的灯塔再没灭过。渔民们说,那光比以前暖,雾再大也能照见码头。只是没人再见过守塔的壤驷龢,只有阿海偶尔会往塔下的礁石滩跑,捡些碎贝壳,拼出个人的形状,对着塔顶的光说话。

有回他拼完贝壳,转身要走,听见身后有轻轻的响动,像谁在日志上写字。他回头看,只有风刮着塔门“哐当”响,地上的贝壳却被摆得更齐了些,中间放着半片玳瑁梳,梳齿上的字还亮着,在月光下泛着淡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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