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上的足音
长安城的第一场春雪化得差不多了,唯有宫墙背阴处还蜷着几痕脏污的残冰。卯时初刻,春寒料峭的空气里浮动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帝国咨议院那两扇高逾三丈、铸有日月星辰与四渎五岳图腾的青铜巨门,在司阍沉重而缓慢的推动下,发出悠长浑厚的“吱嘎”声,訇然洞开。
门外的朱雀大街早已被各式车马和涌动的人群塞得水泄不通。不同于往常议政日多是官吏士绅,今日的人群里有大批寻常布衣,尤其显眼的是众多女子——她们或三三两两结伴而来,或由家中父兄陪同,有的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工装,显然是刚下夜班;有的衣饰清雅,像是女校的教习;还有鬓发微霜的老妪,被孙辈搀扶着,浑浊的眼中带着某种不敢置信的期盼。无数道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和森严的卫戍,投向那洞开的大门深处——象征帝国最高权力与法度的议政殿堂。
陆华就是在这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穿过九级雕着狴犴神兽的汉白玉台阶的。她步履沉稳,深绯色的议员袍服宽大而挺括,衬得她身形略显单薄,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晨光斜斜打在她利落的短发和清瘦的侧脸上,那双点漆般的眸子直视前方,沉静得近乎锐利。唯有袖袍之下无人看见之处,她的指尖正一遍遍抚过袖袋中那份誊写得一丝不苟的卷宗边缘。纸张带着特制油墨微涩的触感,上面每一页的空白处,都可见另一种娟秀而带点虚浮无力的笔迹——那是甄宓(方晴)在缠绵病榻的最后时日里,强撑着精神逐字逐句审阅、批注留下的痕迹。
“母亲,你看!是陆先生!”人群外围,一个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女童突然伸出冻得微红的小手,指向台阶上那抹深绯。女童的母亲,一个面有菜色、眼圈发青的纺织女工,立刻踮起脚尖,视线急切地在攒动的人头缝隙间逡巡,终于捕捉到陆华即将消失在门内的袍角。女工脸上瞬间爆发出一种混合着激动与紧张的光彩,下意识地用力搂紧了怀中的女儿,喃喃道:“囡囡,就是今天了……甄娘娘在天上看着呢……”
陆华步入咨议院宏阔的大议事厅。厅内穹顶高耸,镶嵌着象征寰宇四海的彩色琉璃藻井,光线透过,在地上投下斑驳却庄严的光影。巨大的半圆形议事席次第排开,呈众星拱月之势围绕着中央议长的高台。此刻,深色檀木座椅上已坐了七八成身着各品级袍服的咨议员。嗡嗡的低语声如同无数细小的蜂群在厅内盘旋。当陆华的身影出现时,这片嗡嗡声骤然低落了一瞬。无数道目光——好奇的、审视的、期待的、更不乏明显带着轻蔑与厌恶的——如同实质的箭,齐刷刷射向她。
“呵,女人登堂入室,真当这议政之地是市井坊巷的菜市口了?”一个苍老而刻薄的声音毫不掩饰地响起,带着世家门阀特有的傲慢。说话的是坐在前排右侧的一位老咨议员,须发皆白,面容古板,正是清河崔氏的家主崔琰。他并未看向陆华,只是捻着胡须,仿佛在自言自语,声音却足以让近旁的人都听得清楚。他身旁几位同样出身高门的咨议员或捻须摇头,或报以心照不宣的哂笑。
陆华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睫都未颤动一下。她径直走到左侧前排一个空位坐下——那是属于她这个“特设咨议员”的席位。她将那份承载着重量的卷宗轻轻放在身前的檀木案几上,深吸一口气,目光平静地投向高悬于议事厅正前方的巨大日晷。晷针的阴影,正缓缓移向标志着朝议开始的辰时方位。空气凝结,只剩下日晷阴影无声的滑移,每一寸都牵动着厅内厅外无数颗悬起的心。
惊雷破晓
“咚——!”
议长座前的青铜云板被一柄沉重的紫檀木槌敲响,清越悠长的金玉之音瞬间压下了厅内所有残余的私语。白发苍苍、德高望重的议长周异(历史上周瑜之父,此处借用其名望设定)肃然起身,环视全场。
“肃静!帝国咨议院,第三百六十五次大朝议,启!”苍老但依旧洪亮的声音回荡,“今日首要议程:审议《妇女劳动保障及教育权利法案》。提案人:特设咨议员——陆华!”最后三个字,他念得分外清晰有力。
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于那抹深绯。崔琰等保守派咨议员嘴角噙着毫不掩饰的冷笑,仿佛在等待一场自取其辱的闹剧开场。旁听席上,由工部特许临时增设的数十个旁听坐席早已挤满了人,其中超过半数是女子。前排,帝国女子公学名誉山长、年近古稀的郑玄夫人(虚构)正襟危坐,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攥着念珠;她身后的女学生们则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错过一个字。
陆华站起身,深绯袍袖如流水般拂过案几。她步履从容,一步步走向专为陈词而设的议政台。靴底踏上台阶的轻响,在落针可闻的大厅里清晰可闻。她站定,目光扫过下方或明或暗、或期待或敌视的面孔,最终落在大厅中央那象征帝国法度源流的獬豸铜尊上。
“议长阁下,诸位同僚。”她的声音响起,不高亢,却异常清亮稳定,带着一种金石般的穿透力,瞬间攫住了全场的注意力,“今日,陆华斗胆登台,非为一己之私,实为帝国千千万万沉默之母、之姊妹、之女儿,发出她们积压已久的声音。此法案非为标新立异,而是帝国文明辉光之下,不容再被遮蔽的阴影!”
她展开手中的提案卷宗。没有华丽的辞藻堆砌,第一组数字便如同一柄冰冷的锥子,刺向所有倾听者的神经。
“帝国工部、户部联合普查司最新奏报:去岁,帝国登记在册的工厂女工,计一百三十二万七千有奇!然——”她话音陡然一转,带着沉痛的力量,“其劳作之状,可称人寰?以长安、洛阳、金陵三地官营与获准私营织造大厂为例,女工日作达八个时辰者,十有其七!更有甚者,为赶工出货,连续劳作十二时辰者,月余不休!诸君可知,这等超限苦役之下,女工猝死于织机之侧者,仅去岁三都上报者,已逾百人!此非孤例,实为帝国工商繁荣基石之下,以女子血肉为柴薪的累累白骨!”
大厅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旁听席上有低低的啜泣传来。崔琰眉头紧锁,鼻孔中发出一声冷哼。
“若言此乃为国计民生,女子当忍,”陆华毫不理会,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凛冽的锋芒,“然则同工不同酬,岂非赤裸掠夺?同一织机前,男工日薪十五钱,女工仅得十钱!同一窑炉边,男工搬砖得酬,女工运泥,力出更多,酬劳反减三成!更有甚者,工厂主以‘女子体弱,产效稍逊’为由,肆意克扣、拖延!此等行径,置我煌煌帝国《寰宇基本法》第三条‘人皆生而平等,同享劳作之酬’于何地?!”
她目光如电,倏然射向右侧前排几个明显衣着富贵的咨议员,其中一位正是长安数家大型纺纱厂的东主代表。“敢问李咨议,”陆华直呼其名,“贵府名下‘华昌纺纱厂’,去岁年终盘账,利润较前年增长几何?又可曾将增长之利,半分惠及日夜劳作的七千女工?亦或,尽数入了股东囊中,再添置几处华屋美婢?”
那姓李的咨议员面皮涨红,想要反驳,却在陆华冰冷的目光和全场无声的压力下,嘴唇翕动几下,终究恼羞成怒地别过头去。
“劳力压榨尚在其次,更令人发指的是——”陆华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她猛地翻开卷宗下一页,几张触目惊心的工笔素描被高高举起,展示给全场。画中是昏暗污浊的工厂角落,一群瘦骨嶙峋、神情麻木的幼童,正蜷缩在纺车和染缸旁劳作,有的小手被棉絮勒出血痕,有的被蒸汽灼伤。“官办金陵织染局!堂堂帝国工部直辖大厂!竟公然违抗帝国《严禁童工律》,私下征用、拐买十岁以下幼童女童,充作杂役!去岁冬,染坊蒸汽管道爆裂,滚水泼溅,当场烫死幼童三人!重伤致残者五人!此等惨剧,岂是‘管理疏忽’四字可以搪塞?此乃人祸!是对帝国法度、人伦天理的践踏!”
旁听席上瞬间炸开了锅!女学生们的惊呼、工装妇女压抑的愤怒低吼交织成一片。保守派咨议员们也纷纷色变,崔琰身旁一人厉声喝道:“陆华!此乃议政重地,岂容你以市井流言、臆测绘图,煽动视听!证据何在?!”
“证据?”陆华冷冷一笑,早有准备地从卷宗下抽出数份盖有各级官印的文书副本,“金陵府衙验尸格目!工部派驻调查吏员手书证词!幸存重伤者按有血指印的诉状!崔咨议,您要亲眼过目,还是听我在此大声宣读?!”
那咨议员被噎得哑口无言,面如猪肝。崔琰的脸色也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陆华放下图卷和文书,声音转向一种沉痛而深邃的力量:“血肉之躯,终有极限。然比劳力压榨更可怕的,是对女子心智的禁锢与蒙昧!帝国《寰宇基本法》开宗明义:‘兴教化,启民智,乃立国强国之基。’然而,遍观帝国境内,女子能入官学、识文断字者,百中无一!余者终生困于闺阁灶台,懵懂无知,一生浑噩!诸君可曾想过,一个不知律法、不明事理、无法自主的母亲,如何能教导出明理睿智、忠诚爱国的下一代?一个半数子民心智未开的帝国,纵有铁舰横海、电报瞬息,其文明根基,岂非沙上筑塔,倾覆只在旦夕?!”
她停顿片刻,目光灼灼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在旁听席前排白发苍苍的郑玄夫人身上。老妇人对她微微颔首,眼中含着泪光。
“故此,”陆华的声音带着一种开天辟地的决然,“本法案陈请三事:其一,立法明定,凡帝国境内雇佣女子之工厂、商号,女子日作不得逾六个时辰!同工必同酬!严禁任何形式克扣、拖欠!严惩使用童工之东主与监管渎职之官吏!其二,帝国行省、郡县,务必于三年内,广设女子公学、义塾!凡十岁以上女子,皆享有接受基础义教之权利!束修减半或免除,贫寒者由地方官仓予以贴补!其三,厘清旧律,凡女子婚嫁,其原有之妆奁、田产、工坊股份,当为私产,夫家不得侵占、变卖!女子亦享平等继承之权!女子若有所出,亦可自立女户!”
铿锵有力的话语如同惊雷,一字一句砸在议政大厅坚硬的地板上,也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此非仅为女子争利!”陆华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响彻穹顶,“此乃为帝国育强健之民,铸万世不拔之基!女子身心得安,则家庭和睦,社稷稳固!女子心智得启,则英才辈出,国力昌盛!女子财产得保,则民生富足,百业兴旺!此乃利国利民、功在千秋之策!望诸君明察,共襄盛举!”
长长的尾音在厅内回荡、盘旋,最终归于一片死寂般的沉静。旁听席上,无数女子早已泪流满面,她们紧握双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唯恐一出声就打碎了这来之不易的奇迹。郑玄夫人老泪纵横,低低合十祷告:“甄娘娘在天之灵……您看到了吗……”
短暂的沉寂之后——
“好!!”一个洪亮的喝彩声猛地从左侧后排响起。一位年轻气盛的咨议员霍然站起,用力鼓掌!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早已按捺不住的浪潮!
“说得好!”又一个声音加入!
“帝国基石,岂能缺女子半壁?!”
“立法!当立此法!”
支持者的呐喊、激动的掌声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厅内凝固的空气!旁听席上的女子们再也抑制不住,呜咽声、欢呼声、不顾仪态的掌声汇成一片!女学生们激动得互相拥抱跳跃,工装妇女们挥舞着粗糙的双手,泪水和笑容交织在她们饱经风霜的脸上。
暗流汹涌
然而,汹涌的浪潮之下,是冰冷的礁石。
“荒谬!荒谬绝伦!”崔琰猛地拍案而起,须发戟张,苍老的声音因愤怒而尖锐刺耳,瞬间压过了鼎沸的人声。“牝鸡司晨!阴阳倒置!祖宗礼法何在?!圣人教化何在?!”
他戟指陆华,厉声咆哮:“你口口声声‘同享劳作之酬’!女子天生体弱,精力不济,如何能与男丁同酬?此乃天道!强求平等,实为不公!此其一谬也!”
“所谓严禁童工,更是因噎废食!”崔琰身边一位矮胖的咨议员立刻帮腔,他是冀州大布商代表,“乡间贫户,孩童不事劳作,何以糊口?强行禁绝,是逼其全家冻饿而死!此乃假仁假义,不顾民生疾苦!”
另一位面色阴鸷的咨议员接口,矛头直指女子教育:“女子者,主中馈,育儿女,贤良淑德为本分!学那诗书算学何用?难道要她们去做官?去经商?去与男子争竞?长此以往,夫纲不振,伦常败坏!家不成家,国将不国!陆华!你妖言惑众,蛊惑人心,其心可诛!”
保守派阵营顿时鼓噪起来,各种反对之声甚嚣尘上:
“工价若涨,成本激增,工厂主何以生存?帝国税赋从何而来?”
“女子公学?靡费国帑!有这钱财,不如多修几个男子书院,多造几门巨炮!”
“财产自主?简直是天下奇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子私蓄财产,是何居心?莫非想学那吕雉、武曌,祸乱朝纲?!”
更有甚者,开始攻击陆华本人:“陆华!你一介女流,侥幸得授咨议虚衔,不思安分守己,竟敢在议政重地大放厥词,扰乱视听!是谁给你的胆子?!”
激烈的攻讦如同冰冷的污水,兜头泼向议政台。旁听席上的支持者们又惊又怒,议论声、反驳声四起,议事厅内瞬间陷入一片混乱的争吵。
“肃静!肃静!”议长周异连连大力敲击云板,脸色铁青。他威严的目光扫过全场,混乱稍息,但两派咨议员依旧怒目相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
陆华始终挺立在议政台上,如同一株翠竹,任尔东西南北风。面对直指她的污言秽语,她唇角反而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诸位咨议口口声声‘礼法’、‘伦常’,”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嘈杂,“陆华倒要请问,是哪朝哪代、哪部圣贤经典,明文写着女子天生该受盘剥?写着女子心智天生愚钝不配开蒙?写着女子劳作所得就该被轻易剥夺?《礼记》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可曾分男女贵贱?孔圣人言‘有教无类’,可曾说过‘女子除外’?我煌煌帝国《寰宇基本法》,亦只言‘人皆生而平等’,何曾说过‘女子除外’?!”
她目光如寒星,逼视着那些保守派:“诸君所维护的,究竟是圣贤之道,还是……盘踞在女子血肉骸骨之上,吸髓食血的千年陋习?!”
“你……放肆!”崔琰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陆华,一时竟找不出有力的反驳。
“至于女子入学,耗费国帑一说,”陆华转向另一侧,语气铿锵,“更是鼠目寸光!昔日蔡文姬公(蔡琰)主持帝国图书馆,整理典籍,泽被万世!其学养智慧,岂逊于须眉?甄宓娘娘(方晴)精通岐黄,着书立说,活人无数,功德无量!彼等皆女子之身!若帝国早开女子求学之门,以我华夏女子之慧质,今日将有多少蔡公、甄后辈出?帝国将添多少栋梁?此非靡费,实为最明智、最丰厚之投资!”
提到蔡琰和甄宓这两位在帝国转型中立下不朽功勋、早已被神化的传奇女性,保守派的气势顿时为之一窒。她们的功绩,是写在帝国正史、刻在百姓心头的丰碑,不容置疑。
“至于工价成本,”陆华的目光转向那布商代表,带着洞悉的锋芒,“贵号‘万锦绸庄’,去岁东都分号所售‘金缕百蝶穿花锦’,一匹售价几何?可抵得上百名女工一月之酬!提高区区数钱工价,便要哭嚎生存艰难?究竟是生计所迫,还是贪欲不足?!若说此举有碍帝国税赋,陆华敢问,是占帝国人口半数的女子被盘剥至死、无力消费对帝国有利,还是女子体面劳作、有酬有闲、使得百业兴旺对帝国有利?此中道理,三岁稚童亦能明辨!”
布商代表被问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支持者们再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议长周异抓住时机,再次重重敲响云板:“辩论时间到!现对‘是否将《妇女劳动保障及教育权利法案》提交专门委员会审议’进行表决!赞成者举蓝牌!反对者举红牌!弃权者不举!”
一时间,半圆形的议事席上,蓝红两色木牌如同雨后丛林中的菌盖,纷纷举起,形成泾渭分明的阵线。空气凝固了,旁听席上所有的窃窃私语都消失了,无数道目光死死盯着正在快速计数的书记官们。
陆华站在议政台上,背脊挺得笔直,深绯色的袍袖在琉璃穹顶投下的光影中,沉静得如同燃烧的火焰。
余烬与星火
书记官们紧张地穿梭于座席间,反复核对清点。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漫长。终于,首席书记官捧着一份简牍,快步走向议长周异,低声禀报。周异那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古井无波,只是微微颔首。
“肃静!”周异苍老而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压住了最后的骚动,“《妇女劳动保障及教育权利法案》交付专门委员会审议一案——赞成者,二百一十二票!反对者,一百八十七票!弃权者,四十六票!提案通过,正式交付‘民生与律法委员会’审议细规!”最后的“通过”二字,被他念得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万岁!!”
“通过了!通过了!”
短暂的寂灭后,旁听席上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与尖叫!激动的泪水瞬间决堤!女学生们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工装妇女们不顾一切地挥舞着手臂,郑玄夫人用帕子捂住脸,老泪纵横,双肩剧烈地颤抖着。几名年轻的支持派咨议员激动地冲上几步,想要与陆华握手庆贺。
陆华立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大石,似乎松动了一丝。她望向旁听席,向那些泪流满面的女子、向郑玄夫人微微欠身致意。阳光透过高窗,正好落在她清瘦却坚毅的侧脸上。
然而,这胜利的光芒只停留了一瞬。议政台下右侧前排,崔琰在结果宣布的刹那,脸色已变得铁青。他猛地拂袖而起,甚至不屑再向议长行礼,疾步便向厅外走去。经过陆华附近时,他那双昏黄却依旧锐利的鹰眼,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剜了她一眼,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以只有周围几人能听清的音量,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冰冷的字眼:“……祸水!……走着瞧!”
他身后的几位核心保守派咨议员立刻跟上,一行人如同裹挟着寒流,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与怨毒,迅速离开了议事大厅。那矮胖的布商代表在离场前,甚至故意用肩膀撞了挡路的支持派咨议员一下,引来一阵怒目而视。
喧嚣渐渐平息。后续的议程变得索然无味。
直到暮色四合,当最后一名咨议员离场,陆华才收拾好案几上那份承载着甄宓遗泽的卷宗,略显疲惫地走出那扇象征权力的青铜大门。
朱雀大街上的狂热已散去大半,只余三三两两兴奋议论的人群。春寒料峭的晚风卷着尘土,吹动她深绯色的袍角。
“陆咨议!陆咨议!”等候多时的几家报馆记者立刻围了上来,镁光灯刺眼地闪烁着,“恭喜提案通过初审!您如何看待今日保守派的激烈反对?”“法案能在委员会顺利通过吗?”“您是否担心后续阻力?”
陆华停下脚步,面对伸到面前的数支话筒——这西洋传来的新玩意儿。她脸上带着惯有的平静,目光扫过这些充满探究和期待的眼睛,最终投向华灯初上的长安城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晚风:
“今日初捷,非陆华一人之功,乃无数为帝国默默付出之女子的心之所向。前路必多坎坷,暗流汹涌,此皆意料之中。”她顿了顿,目光收回,看向眼前这些记录时代声音的记者,眼中仿佛有星火在疲惫中倔强燃烧,“然,此非终点。此乃一个开始。一个帝国文明真正辉光普照、不分男女的新开始!” “开始”二字,被她咬得极重。
说完,她微微颔首,不再接受任何提问,在护卫的陪同下,登上等候在街角的黑色帝国制式蒸汽马车。马车平稳地驶离咨议院广场,融入长安城微茫的暮色与初上的万家灯火之中。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车厢内一片昏暗。陆华靠坐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闭上眼,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议案初审通过带来的短暂振奋,此刻已被巨大的疲惫和对前路未卜的忧虑所取代。她摸索着从袖中取出那份卷宗,指尖再次拂过甄宓批注的字迹,仿佛能汲取到一丝支撑下去的力量。
就在这时,马车微微一震,似乎碾过了一个小坑。
一张对折的素白纸笺,悄无声息地从她微敞的卷宗夹页中滑落出来,轻飘飘地掉在脚下铺着的厚绒地垫上。
陆华下意识地俯身拾起。纸笺入手微凉,光滑而陌生,绝不是她常用的纸张。她蹙起眉,心中莫名一紧。就着窗外透进的、越来越微弱的路灯光晕,她展开了纸笺。
没有署名,没有抬头。只有一行用最普通、毫无特征的墨汁书写的字迹,每一个字都僵硬而充满恶意:
“牝鸡司晨,必有灾殃。安守汝之本分,莫再登台聒噪。若执迷不悟,汝之老母幼侄,恐难安枕于洛阳故宅。”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陆华的脊椎骨窜起,直冲头顶!她握着纸笺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指肚下的纸面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
威胁!赤裸裸的人身威胁!而且,精准地指向了她远在洛阳、一直低调隐居的老母亲和她年幼丧父、由母亲抚养的侄子!他们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血脉至亲,也是她内心深处最柔软、最不容触碰的软肋!
“停车!”陆华的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一丝难以抑制的惊悸而微微变调。
马车应声在僻静的街角停下。护卫队长警惕地靠近车窗:“咨议,有何吩咐?”
陆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崔琰那双怨毒的老眼,布商代表撞人时的嚣张,还有那些在议政厅里咆哮的“祸水”、“妖言惑众”……无数画面在脑中闪过。她将那张索命符般的纸笺攥成一团,紧紧握在手心,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将它碾碎。再抬起头时,眼中所有的惊悸已被一种冰冷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所取代。
她掀开车窗帘一角,目光望向车外深沉的夜色。远处,帝国咨议院那宏伟的轮廓在灯火映衬下只剩下模糊的剪影。更远处,城市的心脏地带,却是灯火辉煌——几家保守派重臣的府邸正灯火通明,隐隐似有车马往来的喧嚣。其中一座占地极广、门庭深峻的府邸,门前悬挂的灯笼上,一个斗大的“崔”字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无事。”陆华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平静,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寒意,“回府。传我命令,自即日起,洛阳老宅,加派双倍护卫!任何人等,无我亲笔手令,不得擅入!一只陌生的鸟雀,也不准飞进去!”
“遵命!”护卫队长虽不明就里,但从陆华的语气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立刻肃然应命。
马车再次启动,加速驶向陆华的官邸。车厢内,陆华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团被汗水浸染得有些模糊的纸团,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开始?不,这已是不死不休的战争。”她近乎无声地低语,每一个字都仿佛在齿间碾磨过,“崔阁老,还有你们这些躲在阴沟里的硕鼠……放马过来便是。想用这种下作手段逼我陆华退却?” 她猛地收紧五指,将那团纸死死攥住,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锐痛。“做梦!”
马车消失在长安城盘根错节的街巷深处。夜色如墨,将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荣耀与最深暗流的城池紧紧包裹。万家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明灭不定。而就在这片看似宁静的夜幕之下,一股针对新晋女性咨议员的冰冷暗流,已如同悄然张开的蛛网,露出了它狰狞的第一根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