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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振华也进来了。他站在床边,看着女儿,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话。这个在董事会上面不改色的男人,此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

许久,他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可怕:“思沅,爸爸……爸爸对不起你。”

他想起陆思沅宣布病情那天,自己不耐烦的表情;想起她割腕后,自己说的“陆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想起这一个多月,自己忙着薇薇的画展和拍卖会,甚至没打过一个电话关心她在哪里。

“爸爸不是个好父亲。”他继续说,“爸爸以为给你物质就够了,以为你回到陆家就该知足。爸爸忘了,你要的不是钱,是爱,是信任,是家人……”

他蹲下来,握住女儿另一只手:“如果你能听见,求你醒过来。爸爸发誓,以后一定好好对你,一定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一定把你当成最珍贵的宝贝。”

“给爸爸一个机会,思沅……求你了……”

监护仪上的数字突然开始波动。心率加快,血压上升。

“病人有反应!”护士喊道。

陆明轩立刻冲进来:“思沅?思沅你听得见吗?”

陆思沅的眼睫毛颤了颤,眼睛缓缓睁开一条缝。她的眼神涣散,没有焦点,但确实睁开了。

“思沅!”周雅琴惊喜地喊道,“你醒了!妈妈在这里!”

陆思沅的目光慢慢移动,掠过母亲,掠过父亲,最后落在陆明轩脸上。她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微弱的气音。

陆明轩俯下身,把耳朵凑到她唇边。

“哥……”她气若游丝,“疼……”

陆明轩的心脏像被狠狠攥住。他转头对护士说:“加大止痛泵剂量!快!”

护士调整了药物。陆思沅的眉头稍稍舒展,但呼吸依然微弱。

“思沅,爸爸妈妈来了。”陆明轩轻声说,“他们来看你了。”

陆思沅的目光又转向父母。她看着他们,眼神平静,没有怨恨,也没有期待,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

“不……要……”她艰难地说,“哭……”

周雅琴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陆振华紧紧握住女儿的手,眼泪无声滑落。

“薇薇……”陆思沅又说。

“姐姐,我在这里!”陆薇薇赶紧凑过来,脸上满是泪水。

陆思沅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轻轻摇了摇头:“不……怪你……”

陆薇薇的眼泪决堤:“对不起姐姐……对不起……我不该抢走你的爸爸妈妈……我不该享受本该属于你的一切……对不起……”

陆思沅的嘴角似乎动了动,像是想笑,但没有力气。她的目光又回到陆明轩脸上。

“雪山……”她吐出两个字。

陆明轩点头:“我知道。等你好了,哥哥带你去雪山。”

陆思沅摇摇头,眼神里有一丝祈求。

陆明轩明白了。她要的不是“等你好了”,而是现在。

他看向父母,又看向医生。医生轻轻摇头,用口型说:“时间不多了。”

陆明轩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决绝。

“好。”他对妹妹说,“哥哥答应你。”

他转向父母:“爸,妈,思沅想去雪山看看。现在。”

“可是她的身体……”周雅琴哭着说。

“没有可是。”陆明轩打断她,“这是她最后的心愿。”

陆振华看着女儿平静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点点头:“好,我们去雪山。”

医生想阻止,但看到家属的眼神,最终叹了口气:“我安排救护车,带上急救设备和氧气。但……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半小时后,陆思沅被转移到救护车上,带着呼吸机和监测仪,由一名医生和两名护士陪同。陆家四口人挤在狭小的车厢里,围在她身边。

天快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救护车驶出县城,向着雪山方向开去。

陆思沅一直醒着,眼睛望着窗外。随着海拔升高,雪山越来越近,巨大的山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山顶的积雪反射着第一缕阳光,金光灿灿,圣洁得不可方物。

“美……”她轻轻说。

周雅琴握住她的手:“思沅,妈妈在,不怕。”

陆思沅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母亲脸上。她看了很久,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轻轻回握了一下母亲的手。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周雅琴瞬间崩溃,哭得几乎晕厥。

救护车停在一处观景平台。医生检查了陆思沅的情况,摇摇头:“不能再往前了。”

陆明轩点点头,看向父母:“我们抬她出去看看。”

四个人小心翼翼地抬起病床,将陆思沅连同呼吸机和监测仪一起抬到观景平台。清晨的高原寒风刺骨,但他们顾不上冷,只是围在女儿身边。

雪山近在眼前,仿佛伸手可及。晨光给雪峰镀上金边,云海在山腰翻涌,整个世界宁静而庄严。

陆思沅看着雪山,眼睛亮了起来。那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像是朝圣者终于抵达圣地。

她抬起手,指向雪山,嘴唇动了动。

陆明轩俯身去听。

“回家……”她轻声说。

然后,她的手垂了下来。

监测仪上,心跳轨迹变成了一条直线。

长而刺耳的蜂鸣声,响彻在雪山脚下。

“思沅!”周雅琴撕心裂肺地喊道。

陆振华跪倒在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

陆薇薇瘫软在地,呆呆地看着姐姐安详的侧脸。

陆明轩没有哭。他轻轻合上妹妹的眼睛,在她额头上印下最后一个吻。

“睡吧,思沅。”他轻声说,“哥哥送你回家。”

晨光完全照亮了雪山,金光照在陆思沅苍白的脸上,给她镀上一层圣洁的光晕。她嘴角似乎带着一丝微笑,像是在说:终于,解脱了。

远处传来寺庙的钟声,悠长,空灵,像是在为这个年轻的生命送行。

雪山沉默,云海翻涌。

一个女儿回家了。

以最决绝,最惨烈的方式。

而留下的,是四个破碎的灵魂。

和一场永远无法结束的忏悔。

第十一章 火葬场

陆思沅的葬礼很简单,简单到近乎简陋。

没有追悼会,没有宾客,没有花圈挽联。只有陆家四口,和一个小小的骨灰盒。陆明轩遵守了妹妹的遗愿,将她的骨灰撒在了雪山下。风扬起骨灰,飘向雪山,像是最后的拥抱。

撒完骨灰,四个人站在雪山下,久久无言。

周雅琴抱着女儿生前穿过的外套,那是陆思沅从陆家带走的唯一一件衣服——一件普通的白色羽绒服,不是什么名牌,但她一直穿着。

“她走的时候……冷不冷?”周雅琴喃喃道。

没有人回答。

陆振华看着雪山,突然说:“我梦见她了。”

三个人看向他。

“昨晚,我梦见她小时候,三四岁的样子,穿着粉色裙子,在花园里追蝴蝶。”陆振华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她回头对我笑,喊‘爸爸,来抓我呀’。我走过去,想抱她,她就跑开了,越跑越远,最后消失在光里。”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追不上她。永远追不上了。”

周雅琴的眼泪又掉下来。

陆薇薇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自从陆思沅去世后,她就很少说话,像是失去了语言能力。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撕掉了所有画作,包括那幅拍了三百八十万的《家的温度》。

“那幅画,我烧了。”她突然开口,声音沙哑,“我不配画那个主题。”

陆明轩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他手里握着一个小海螺,是陆思沅在青海时捡的。海螺很普通,但他握得很紧,指节都泛白了。

“回家吧。”许久,陆振华说。

四个人转身离开。雪山在他们身后沉默伫立,像一座巨大的墓碑。

回到北京后,陆家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没有人提陆思沅,但每个人都活在她的阴影里。

周雅琴把陆思沅的房间保持原样,每天进去打扫,整理床铺,仿佛女儿还会回来。她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坐在女儿房间里,摸着那些陆思沅几乎没碰过的东西——昂贵的护肤品,名牌衣服,珠宝首饰。

“她一件都没带走。”周雅琴对丈夫说,“她是不是……从来没把这里当家?”

陆振华无法回答。他变得更沉默,公司的事都交给副总处理,自己整天待在书房里,看着那张全家福发呆。照片上,陆思沅站在边缘,笑容僵硬。他现在才注意到,她的眼睛里,其实藏着深深的惶恐和不安。

“我应该看出来的。”他对陆明轩说,“我是她父亲,我应该看出来的。”

陆明轩只是拍拍父亲的肩,没有说话。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辞去了医院的工作,说需要时间调整。实际上,他无法再面对医院,无法再面对那些癌症病人。每一次看到晚期患者,他都会想起陆思沅,想起自己说的那句“你不死可真就没法收场了”。

那句话成了他的梦魇,每晚都在耳边回响。

陆薇薇的变化最大。她退出了艺术圈,卖掉了所有画作,把钱捐给了癌症慈善机构。她开始做志愿者,在医院里陪晚期病人聊天,给他们读书,帮他们联系家人。

“我在赎罪。”她对心理医生说,“虽然我知道,有些罪是赎不清的。”

心理医生看着她:“你恨自己吗?”

陆薇薇想了想,点头:“恨。但我更恨的是,我明明有机会对她好一点,却选择了忽视。我享受着她的苦难带来的好处——父母的关注,哥哥的疼爱,所有人的同情。我是个卑鄙的人。”

“你不是卑鄙,你是人。”医生说,“人都会犯错。”

“但有些错,不该犯。”陆薇薇说。

三个月后,陆思沅的生日。

周雅琴一大早就起来,做了二十四层彩虹蛋糕,和陆思沅去年做的一模一样。她不会烘焙,失败了无数次,手上烫了好几个泡,但还是坚持要做完。

陆振华帮她打下手,两个年过半百的人,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像一对笨拙的新手父母。

蛋糕做好后,摆在餐桌中央。周雅琴点起二十四根蜡烛,轻声唱起生日歌。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唱着唱着,她泣不成声。

陆振华搂住她,也红了眼眶。

陆明轩和陆薇薇站在旁边,默默看着。烛光摇曳,映在每个人脸上,明明灭灭。

“思沅,二十四岁生日快乐。”周雅琴对着空椅子说,“妈妈给你做了蛋糕,你尝尝好不好吃。”

她切下一块,放在盘子里,推到空座位前。

没有人动刀叉。蛋糕在桌上慢慢塌陷,像一场盛大的坍塌。

晚上,陆明轩收到一条短信,是青海那个旅馆老板马老板发来的。

“陆医生,清理房间时发现了这个,应该是你妹妹落下的。”

附了一张照片,是一个笔记本。

陆明轩立刻订了机票,飞回青海。马老板把笔记本交给他:“节哀。”

笔记本很普通,超市里几块钱一个的那种。陆明轩翻开,是陆思沅的日记。

“2023年3月15日:回到陆家的第一天。房子好大,好漂亮,但好冷。薇薇很漂亮,像公主。妈妈抱了我,但我闻不惯她身上的香水味。爸爸好像不太喜欢我,一直皱眉。哥哥……没怎么说话。”

“4月2日:今天学钢琴,老师说我很有天赋。但薇薇弹得更好。妈妈让我别着急,慢慢来。可是我没有时间慢慢来,我想快点变得优秀,让他们喜欢我。”

“5月20日:胃疼,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可能是胃炎,开了药。没告诉家人,不想让他们觉得我事多。”

“7月10日:薇薇的画展很成功,全家都去了。我站在角落里,没人注意到我。胃又开始疼,偷偷吃了止疼药。”

“9月5日:晕倒了,被送到医院。医生说可能是胃癌,要做活检。害怕。”

“9月20日:确诊了。胃癌晚期,肝转移。医生说最多三个月。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家人。”

“9月28日:今天是我生日,也是薇薇回国的日子。我想在生日这天告诉他们,也许他们会多关心我一点。我错了。”

“10月3日:割腕了,没死成。他们觉得我在表演。哥哥说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心死了。”

“10月10日:来到青海。雪山很美,像养父说的那样。疼得越来越厉害,但不想吃药,想记住这种疼。这是他们给我的。”

“10月25日:哥哥找到了我。他跪下来道歉,但我已经不在乎了。原谅太累,恨也太累。我只想安静地离开。”

“11月2日:今天星星很美。想起养母说,人死了会变成星星。我会变成哪一颗呢?最好是雪山上的那一颗,干净,冷,永远不融化。”

“11月5日:写不动了。疼。哥哥在哭,但我不想安慰他。我们都该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我的代价是生命,他们的代价是余生。”

日记到这里结束了。最后几页,字迹潦草,歪歪扭扭,显然是忍着剧痛写的。

陆明轩抱着笔记本,坐在陆思沅住过的房间里,哭得不能自已。

他翻开最后一页,发现还有一行小字,写得很轻,几乎看不清:

“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不想做陆思沅了。太疼了。”

陆明轩合上笔记本,把它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妹妹最后一点温度。

窗外,雪山依旧。

回到北京后,陆明轩把日记给父母和薇薇看了。

周雅琴看完,昏了过去,送去医院抢救。陆振华一夜白头,老了十岁。陆薇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没出来。

第四天,陆薇薇走出房间,对父母说:“我想搬出去住。”

周雅琴愣住:“为什么?这里是你家啊。”

“这里也是姐姐的家,但她从来没真正住进来过。”陆薇薇平静地说,“我占了她的位置二十四年,现在该还给她了。”

“薇薇,妈妈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了,不能再失去你……”

“妈,我不会离开你们。”陆薇薇握住母亲的手,“我只是需要一些空间,去面对自己。姐姐的日记让我明白,有些错,必须用一生去反省。”

她搬到了一个小公寓,过着简单的生活。她找了一份普通的工作,不再画画,不再参加社交活动。她每周回家一次,陪父母吃饭,但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再也回不去了。

陆明轩重新回到医院,但转到了安宁疗护科,专门照顾晚期病人。他变得沉默寡言,但对病人极其耐心温柔。有同事问他为什么转科,他说:“我想学会怎么陪伴生命走到终点。”

陆振华把公司交给了职业经理人,开始做慈善,专门资助贫困的癌症患者。他很少笑,但每次看到受助者的笑容,眼神会柔和一些。

周雅琴加入了失独家庭互助会,在那里,她终于可以畅快地谈论思沅,谈论她的懊悔和思念。她开始学烘焙,学针织,学所有“妈妈应该教女儿”的事情,虽然学生已经不在了。

一年后,陆思沅的忌日。

一家人再次来到青海,站在雪山下。

雪山依旧,云海依旧,但人已不在。

周雅琴拿出一个相框,里面是陆思沅的照片——那是她回到陆家第一天拍的,笑容僵硬,但眼睛很亮。

“思沅,妈妈来看你了。”她轻声说,“妈妈学会做彩虹蛋糕了,比去年做得好。妈妈还给你织了围巾,你怕冷,戴上就不冷了。”

她把围巾系在旁边的松树枝上,红色的围巾在风中飘扬,像一面小小的旗帜。

陆振华放下一束白菊:“思沅,爸爸……爸爸很想你。”

陆薇薇拿出一个画本,里面是她这一年来画的素描,全是陆思沅——笑着的,沉思的,看星星的,还有最后在雪山下的侧脸。

“姐姐,对不起。”她低声说,“还有,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知道,爱不是理所当然的,家人不是不会受伤的。我会带着这份愧疚,好好活下去。”

陆明轩最后走上前,他手里拿着那个海螺。

“思沅,哥哥把海螺带来了。”他说,“你说过,海螺能听到大海的声音。现在它也能听到雪山的声音了。”

他把海螺放在白菊旁,站起来,看着雪山。

风吹过,松涛阵阵,像是回应。

四个人并肩站着,沉默地望着雪山。阳光穿过云层,照在雪峰上,金光灿灿。

许久,陆明轩开口:“她最后说‘回家’。你们觉得,她是回哪个家?”

周雅琴想了想,说:“雪山是她的家,养父母在的地方是她的家,也许……现在我们在的地方,也是她的家。”

陆振华点头:“她永远在我们心里,哪里都是她的家。”

陆薇薇轻声说:“她回家了,这就够了。”

陆明轩看着雪山,仿佛看到妹妹站在雪峰上,穿着白色裙子,回头对他微笑。

他终于明白,有些告别,不是结束。

有些忏悔,没有终点。

有些爱,来得太迟,但终究是爱。

“回家吧。”他说。

四个人转身离开,这一次,没有回头。

雪山在他们身后沉默伫立,见证着一场迟到太久的团圆。

风继续吹,云海翻涌。

一个故事结束了。

但生活,还在继续。

带着伤痕,带着忏悔,带着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但依然,继续。

(全文完)

【后记:这不是一个关于原谅的故事,也不是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代价的故事。每个人都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代价,而有些代价,沉重到需要用一生去背负。愿所有被伤害的人都能找到回家的路,愿所有伤害他人的人都能真正学会忏悔。珍惜眼前人,因为有些错过,就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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