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篾在指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春蚕啃食桑叶。岑卿坐在李爷爷家院子的矮凳上,手腕沉稳地推动刮刀,一片青篾在她手中渐渐变得薄如蝉翼、光滑如镜。经过连续七天的苦练,她的动作终于有了几分行云流水的意味。
手腕再沉三分。李爷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刮到篾尾时,气不能散。
岑卿依言调整呼吸,将全身的注意力都凝聚在刀尖与竹篾相接的那条细线上。就在她完成最后一段刮削时,院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晚晚姐!林晓峰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合作社出事了!
岑卿手中的刮刀一顿,那片即将完成的青篾应声而断。她抬起头,看见林晓峰额头上密布的汗珠,心里咯噔一下。
赵满囤家今天交来的笋干,永富叔验货时发现掺了次品。林晓峰压低声音,有好几包颜色发暗,还带着老根,根本达不到特级标准。
岑卿放下刮刀,缓缓站起身。赵满囤是村里出了名的精明人,年轻时在外做过小生意,最会算计得失。合作社成立初期,他就对各项标准颇有微词,觉得太死板。
永富叔当场就把不合格的挑出来了。林晓峰继续说道,赵满囤当场就翻了脸,说永富叔故意刁难他。他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何必这么较真,还说什么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院里的竹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岑卿注意到李爷爷虽然仍在编着竹筐,手上的动作却慢了下来,显然也在听着他们的对话。
最麻烦的是,林晓峰的声音更低了,赵满囤走的时候,在村委会门口大声嚷嚷,说合作社现在名气大了,钱都让村里和...和你拿了大头。他说你整天拍拍视频就能分钱,他们辛辛苦苦种地反而拿得少。
竹篾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岑卿却觉得胸口发闷。她想起赵满囤那张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脸,想起他逢人便说我跟晚晚她爹可是老交情的模样。这样一个人,竟会在背后说出这样的话。
还有更糟的。林晓峰擦了把汗,我听说赵满囤私下联系了几户人家,说要自己找销路,价格比合作社高两成。
岑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断裂的青篾,锋利的边缘刺痛了她的指尖。她想起这些天刮篾时李爷爷常说的话:篾要刮得平,心先要放得正。可现在,人心似乎比竹篾更难把握。
晓峰,她终于开口,你去把这三个月的账目重新整理一遍,特别是收购和销售的对应关系。我个人的分红也要单独列出来,注明每一笔钱的去向。
林晓峰愣了一下:晚晚姐,你的分红大部分都投回合作社了,剩下的也是应得的劳务费啊!
正因为问心无愧,才更要公开。岑卿的目光扫过院子里堆放的竹料,你去准备吧,我们要开一次全体社员大会。
林晓峰匆匆离去后,岑卿重新坐回矮凳上,却再也无法集中精神刮篾。断裂的青篾在她手中微微颤动,就像此刻她纷乱的心绪。
李爷爷的声音突然响起:篾断了,可以再接。人心要是断了...
暮色渐沉,岑卿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家。刚进院门,就看见母亲李素珍正在井边洗菜,父亲林建国蹲在屋檐下修理农具。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晚晚,李素珍放下手中的菜篮,忧心忡忡地走过来,刚才赵满囤他媳妇来过,说话阴阳怪气的,说什么你们家晚晚现在可是大人物了...
林建国重重地把锤子放在地上:赵满囤这个老滑头!当年他爹生病,还是我连夜背着去镇上的卫生院。现在倒好,在背后捅刀子!
晚饭时,家里的气氛格外沉闷。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张婶响亮的声音:晚晚在家吗?
张婶和李大娘相携而来,脸上都带着担忧。
赵满囤今天在村里到处说合作社的坏话。张婶一进门就开门见山,说什么标准定得太高,分明是不想让大家赚钱。还说你...说你的分红有问题。
李大娘轻轻握住岑卿的手:晚晚,我们相信你。可是赵满囤这张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要是真有人信了他的话...
夜色渐深,送走张婶和李大娘后,岑卿独自站在院子里。月光如水,洒在晾晒的笋干上。她想起合作社成立之初,村民们按下的一个个红手印;想起第一笔订单到来时,大家脸上洋溢的笑容;想起新拖拉机开进村时,孩子们兴奋的欢呼声。
可现在,一道裂痕正在悄然蔓延。
第二天清晨,岑卿早早来到村委会。林永富正在办公室里抽烟,眉头紧锁。
赵满囤联络了五户人家,林永富吐出一口烟圈,说要自己成立一个销售队,绕过合作社直接对外销售。
岑卿在桌前坐下,目光落在墙上的合作社章程上。白纸黑字,每一个条款都凝聚着村民们当初的共识。
永富叔,她轻声说,我想开一次全体村民大会。
林永富愣了一下:现在开?不是火上浇油吗?
正是要趁着火刚烧起来,岑卿的指尖轻轻划过章程上公开透明四个字,才能把它扑灭。
会议定在三天后的晚上,在村委会门前的打谷场上举行。消息传开,整个村子都躁动起来。
这三天里,岑卿依然每天去李爷爷家学艺。刮刀在竹篾上游走,她的心却渐渐平静下来。她想起李爷爷说的:好的竹编,经线纬线都要各安其位,一根歪了,整个作品就毁了。
开会那天傍晚,打谷场上早早坐满了人。赵满囤和几个相熟的村民坐在东南角,低声交谈着。张婶、李大娘等老社员则坐在前排,神情严肃。
林永富首先发言,介绍了合作社这半年来的运营情况。当他提到合作社累计销售额已达二十多万元时,台下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赚这么多钱,我们怎么没见到?赵满囤突然高声问道,我听说,光是晚晚一个人就分走了好几万!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岑卿身上。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台前。林晓峰立即将准备好的账目投影在临时架起的白幕上。
这是合作社成立以来所有的收支明细。岑卿的声音清晰而平静,每一笔收购,每一笔销售,都在这里。
她指着屏幕上的数字:合作社累计销售额二十一万四千元,扣除包装、物流、人工等成本,净利润八万三千元。其中四万元用于购买新拖拉机,两万元作为发展基金,剩余两万三千元按收购量分配给社员。
台下鸦雀无声,只有投影仪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至于我个人,岑卿切换页面,这半年来,我从合作社领取的劳务费共计六千元。另外,我将前期销售积攒的三万元全部借给合作社作为启动资金,至今未取分文利息。
她拿起一叠银行流水单:所有转账记录都在这里,欢迎大家核对。
赵满囤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我知道,有人觉得标准太严。岑卿的目光扫过全场,可是大家想想,如果没有统一的标准,我们的笋干怎么能卖到北京、上海?如果没有青山坳这个品牌,谁会愿意花高价买我们的山货?
张婶突然站起来:我支持晚晚!没有合作社,我家的笋干现在还在镇上摆地摊呢!
我也支持!李大娘接着说,要不是合作社统一包装、统一销售,咱们的东西能走这么远吗?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发言,纷纷表示对合作社的支持。赵满囤和他身边的几个人,渐渐被孤立在角落。
月光洒在打谷场上,照亮了每一个人的脸庞。赵满囤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会场。
会议结束后,林永富长长舒了口气:晚晚,今天这场会开得值啊!
岑卿望着赵满囤远去的背影,轻轻摇头:永富叔,这事还没完。人心里的疙瘩,不是一次会议就能解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