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走得很干脆,把我一个人撂在成都。他要去广州处理那摊子烂事,说是“东西”被抢了,总得有个说法,要去跟大老板的人掰扯掰扯。
他奶奶的,这趟浑水是越搅越浑了。他临走前又塞给我一沓钱,不算薄。交代我说:“你先自己安排,等风头过了,我再来找你。”
我明白自己是他棋盘上一颗子,现在暂时用不上,就扔在一边。也好,老子正好喘口气。
当天去码头买回上海的船票,窗口里头那个扎两条辫子的女同志头都不抬:“没得了,明天的要不要?”
“要,要。”我赶紧把钱递进去。拿到那张硬纸板船票,心里才算踏实了点。
捏着黄海给的钱,我没再去找那种五块钱一晚上的大通铺,拐进市区,找了家门脸看着阔气的宾馆,前台的小姑娘看我一身埋汰,眼神有点狐疑。
我把钱拍在柜台上,“开间房,要单间。”
拿到钥匙,开门进去。雪白的墙壁,软和的床铺,还有台十八寸的彩电。我把自己摔进那张弹簧床里,半天不想动弹。身上好几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躺了半晌,爬起来,拿着毛巾肥皂去澡堂子。滚烫的热水浇下来,冲掉一层又一层的泥垢和冷汗,皮肤都搓红了,好像才能把那股子从地底下带出来的阴寒霉腐气冲淡一点。换上干净衣服,肚子也开始叫了。
想起当年在川大混日子的时候,学校后门有家馆子,招牌的麻婆豆腐和回锅肉是一绝。凭着记忆摸过去,还好,馆子还在,老板没换人,只是鬓角白了。我点了一桌子菜,一个人埋头猛造,麻辣鲜香的味道在嘴里炸开。
吃饱喝足,叼着牙签往回走。路过一家录像厅,门口挂着的牌子上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古惑仔》,一群半大小子围着看得眼珠子发亮。
回到宾馆,走廊里灯光昏黄,只能听见我自己的脚步声。快到房门口时,我脚步顿住了。
一个人影,靠在我房间的门边上。
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蓝色涤卡中山装,身子站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正是那天跟在那个周先生后面的年轻人。
我心头一凛,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
他看见我,脸上没什么波动,语气平直:“陈先生,周主任想请你过去坐坐,喝杯茶。”
我脑子里飞快转着,脸上堆起笑,摸出烟递过去一支:“同志,你看,我这明天一早的船票,回上海,事情都了结了……”
他没接我的烟,眼神平静地看着我:“周主任说,有些关于‘龙眼’的档案,你可能想听。另外,1941年,那支日本勘探队的事情,我们这边也有些记录。”
这话都说到这儿了,我要是再敢说个不字,恐怕明天那艘船,我是上不去了。
这不是商量,是传唤。
“要得,要得,”我把烟收回来,咧咧嘴,“领导喊我,那是给我面子,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下楼上车,一路无话,直到进了一个院子,车停了下来。
年轻人领着我进了一间茶室,清静,没得旁人。周先生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洗茶、冲水。他看我进来,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坐。”他给我倒了杯茶,汤色清亮,“气色比上次见你好些了。”
我端起茶杯,没喝,干笑两声:“混口饭吃,差点把命混脱,才缓过一口气。”
周主任没接话,只是慢慢品着茶。那个年轻人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腰板挺直。
过了一会儿,周主任才像是闲聊般开口:“你老师,秦怀礼教授,很关心你。”
我端着茶杯的手一顿。秦教授……
“他来找过我,为一个不成熟的学生求情。”周主任语气平淡,却带着压力,“他说你本质不坏,就是走了弯路。”
我喉咙有些发干,放下茶杯。
周主任看向我,目光深沉:“陈默,有些情况,让小张跟你介绍一下。”
那个被称作小张的年轻人上前半步,声音不高,但清晰冷静:“陈先生,你们这次接触到的东西,在历史上不是头一回出现。”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用词。茶室里很静,只有周主任轻轻吹动茶水的细微声响。
“根据我们手里的现有档案。”小张继续说,他的普通话很标准,不带任何口音,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元代,至元年间。陇右有个汪世显家族,你或许听说过。”
我点点头,没敢出声。
“他们在甘肃修筑军事要塞时,挖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小张的目光平静地看着我,“那是一块石头,被汉代人用特殊方式封存着。根据描述,其特征与你们遇到的‘龙眼’碎片吻合。”
他说话不快,但没有任何多余的词汇,像是一份经过反复推敲的报告。
“汪家当时势力很大。”小张继续道,“他们动用了自己麾下的工匠,还找来了一些西域的匠人,主要是回回人,试图弄清楚这块石头的秘密。”
我屏住呼吸,仿佛能透过他的话语,看到几百年前,那些围着奇异石头忙碌的身影。
“档案记载很简略,但结果很清楚。”小张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参与研究的人,陆续出现异常。皮肤出现不明原因的严重溃烂,像是被火烧过,内脏功能也快速衰竭。死亡人数很多。”
我感到后背有点发凉,不由自主地想起辐射病。
“这还不算完。”小张接着说,“石头的影响开始扩散到周围环境。那片区域的草木,无缘无故地大片枯萎。牲畜也开始出现异常,不明原因地倒毙。”
他稍微停顿,让我消化这些信息。
“汪氏家族的高层意识到事情超出了控制。”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他们最终动用了军队,将那块石头重新掩埋,并且在那基础上,修建了比汉代时期更复杂、更坚固的封锁工事,确保它不会再被人轻易发现。”
茶室里再次陷入沉默。周主任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
小张最后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没有任何波澜:“所有参与此事的工匠,无论汉人还是回回人,事后都被处置,无一幸免。”
我靠在椅背上,感觉喉咙有些发干。元代……原来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人为此付出过如此惨痛的代价。那些死在数百年前的工匠,他们的恐惧和绝望,仿佛透过小张平铺直叙的话语,隐隐传递了过来。
小张继续道:“目前与林念郎合作的那位‘大老板’,其团伙与境外势力,主要是日本的一些组织,存在密切联系。这些组织,与历史上的‘黑龙会’等团体有渊源。他们双方合作,目的就是获取并试图利用‘龙眼’及菌丝。我们认为,这具有潜在的重大安全风险。”
周主任这时才放下茶杯,缓缓道:“秦教授担保你,希望你能走回正路。现在,就是一个机会。有些情况,我们不便直接介入。需要有人在合适的位置上,提供一些信息。”
小张接过话头,语气依旧平稳:“比如黄海接下来的动向,是否有新的境外人员介入,或者市面上是否出现与你们此次经历相关的特殊文物。我们需要这些信息。”
他没说具体要我怎么做,只是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上海的座机号码。“考虑清楚后,有任何信息可以打这个电话。”
从茶室出来,天已经黑透了。成都的夜晚有点闷热,路灯昏黄,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旁边有辆崭新的桑塔纳开过去,扬起一阵灰尘。
我摸了摸内衣口袋,捏了捏裤兜里那张明天回上海的船票。
原本以为,拿了钱,躲过追捕,就能回到东台路,继续守着我那个“三川阁”,过点小老板的安稳日子。现在才明白,我这条船,早就驶离了正常的航道。
回到宾馆,关上门,我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脑子里却像开了锅一样翻腾。
小张说的那些话,一字一句在我脑子里过电影。元代汪家的事,他们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连用了回回匠人,工匠被处置这种细节都有?还有那个“大老板”和日本人勾结,他们又是从哪儿得到的信儿?
越想,我这后背越发凉。
黄海那边刚出事,东西被抢,他急着去广州擦屁股。这边周主任的人就找上了门,时间掐得这么准?
他们不仅知道我们这趟下去了,好像连我们碰到了啥,拿到了啥,都门儿清。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点着一根烟,狠狠吸了一口。
只有一个解释能说得通:周主任他们,眼睛不止盯着我这一边。黄海身边,或者那个“大老板”身边,甚至……日本人那边,搞不好都有“耳朵”。
我们这几拨人,在江底下、地里头拼得你死我活,自以为行动隐秘,可搞不好一举一动,都没逃过有些人的眼睛。我们像是钻在网子里的鱼,扑腾得再厉害,扯着线头的人,在上面看得一清二楚。
黄海以为自己是下棋的人,可能他在更上面的人眼里,也只是一颗比较有用的棋子罢了。
那我呢?我算个啥?
人家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回上海当个耳朵,真的是因为秦教授求情,看我“本质不坏”?还是说,他们只是觉得,我这个人,正好处在那个能接触到各方信息的位置上,有点利用价值?
我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看着那最后一点红光熄灭。
走到洗手间,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神里满是疲惫的男人,扯了扯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