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心祠前的江雾被晨风吹散大半,镇魂卫的玄铁甲胄在熹微天光下泛着冷白。
那些曾被视作“邪祟”的亡魂,此刻正将贴身之物轻轻放在青石板上——褪色的肚兜边角绣着“狗剩”二字,破纸卷上的粮账墨迹已晕开,生锈的婚剪刃口还凝着暗红,像极了当年喜婆往新人发间别时的血珠。
苏璃望着这些物件,喉间发紧。
生母临终前塞给她的半块玉珏还在怀里,此刻正随着心跳一下下撞着肋骨。
她听见小烬在耳畔低吟:“主人,这些是他们留在阳间的最后凭证。”狐尾扫过她手背,带着灵宠特有的温软,“可执灯司连这点凭证都要碾碎。”
“所以我们要替他们捡起来。”苏璃指尖抚过阿幽额心的静心玉符,符纸在晨露里泛着幽蓝。
这是她前日在乱葬岗签到时得的,当时系统提示“可镇百邪”,她便收进了图鉴空间——果然在今日派上用场。
团绒歪着脑袋凑过去,粉色肉垫轻轻拨弄那块绣着乳名的肚兜。
它忽然哼起一段跑调的小曲,尾尖的绒毛跟着节奏轻颤——那是昨夜逆祀谣里藏的半段古调,被它记在软软的小脑袋里了。
阿幽脖颈的灯笼“忽”地窜起赤金焰苗,灯芯如活物般扭动,将肚兜、粮账、婚剪的影子投上半空。
第一幅画面炸开时,裴无咎的黑马猛地扬起前蹄。
画面里,满脸皱纹的老农被粗绳捆着往墓坑里拖,监工的皮鞭抽在他背上,血珠溅在黄土里:“老东西,填完这坑就给你发安家费!”可等他断气后,尸体被直接扔进野狗出没的乱沟,监工抹了把汗在账本上写:“王五,暴病身故。”
“那是我爹!”队列里突然传来嘶吼。
个高壮的士兵踉跄着扑向画面,长戟“当啷”砸在地上,“他们说他病死工地,说领了安家费……原来、原来他连口棺材都没!”他跪下来,双手撑地,肩膀抖得像被暴雨打湿的雀儿,“爹,我连您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第二幅画面跟着浮现。
穿蓝布衫的接生婆被人用草绳捆住手脚,嘴里塞着破布。
她拼命摇头,指向草堆里正在生产的孕妇,可执灯司的差役冷笑:“给无籍女娃接生?秽血冲了皇陵风水,活埋!”土块砸在她头上时,她的手还在徒劳地抓向草堆方向——那里有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是陈阿婆!”围观的百姓里挤出个年轻妇人,怀里的婴儿被她抱得太紧,“她救过我家妞妞!那年我被赶出租屋,是她……”她突然捂住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婴儿襁褓上,“原来她死得这么惨……”
第三幅画面最让人心碎。
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蹲在祭台边,捡了截燃剩的香。
巡陵卫的靴子踹在她腰上:“小贼!敢偷圣物?”皮鞭抽得她在地上滚,“杖毙!让旁的小崽子看看偷东西的下场!”她攥着那截香断气时,香灰落在她手心里,像极了没吃完的糖霜。
“那是我妹妹!”人群里冲出个少年,他撞开镇魂卫的戟阵,跪在画面下仰头看,“她那年才七岁……就为捡截香……”他突然转身揪住最近的士兵衣领,“你们当年也在场!你们看见她被抽得血肉模糊,你们、你们还笑!”
士兵被他晃得七荤八素,脸上的甲胄都歪了,突然嚎啕大哭:“我不敢说!执灯司说说了要连坐!我家还有老娘要养……”
怨魄七号的灰袍在风里猎猎作响。
他跃上守心祠的香案,断骨笔蘸着残魂黑雾,在半空划出《守陵律》的铭文:“第三十二条!役工殉葬者,需录姓名、籍贯、死因,公示七日!违者主官削职!”他转身盯着裴无咎,眼窝里的黑雾翻涌如沸,“你们毁碑灭名,不让点灯,是要让天下人以为他们死得活该?以为鬼比人可怕?”
“放屁!”裴无咎额角青筋暴起,他狠狠踹了脚马腹,黑马吃痛后退两步,“镇魄钟,放!”
嗡——
青铜巨钟的轰鸣震得瓦片乱颤。
音波如实质般扩散,要将空中的记忆画面绞成碎片。
苏璃早有准备,她指尖掐诀,阿幽额心的静心玉符突然泛起柔光,将音波引向团绒。
团绒歪头对着钟声,小舌头吐出来半寸,竟哼出与钟声同频却反向的调子。
两音相撞,空气里突然出现短暂的寂静,那些记忆画面反而更清晰了,连老农背上的鞭痕都能数清几道。
“好手段。”小烬的金瞳里闪过赞许,“主人前日在耳室签到得的玉符,配团绒的共鸣术,正好破镇魄钟的声波。”
更致命的是,怨魄七号不知何时摸出半枚贝壳。
那是归墟听风贝的碎片,苏璃在古墓耳室签到时得到的,当时系统提示“可录百里内声纹”。
此刻贝壳表面浮起细碎光纹,将裴无咎方才“毁碑灭名”的密令、“杖毙勿报”的私语,全收进了壳里。
苏璃负手而立,目光如刀刺向裴无咎:“裴主事口口声声说我乱法,可你下令‘毁碑灭名’的密令,此刻正在传往王都的路上。”她其实没看到密令内容,但小烬的九尾迷踪阵早就在周围布下,方才感知到有黑影往江边跑——她赌裴无咎心虚。
裴无咎的手死死攥住斩灵令,指节白得像骨头。
他张了张嘴,却听江面上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踏、踏、踏——”
火把的红光映亮江面,江防营的士兵列成两排,每人胸前都挂着盏红灯。
灯焰随着风摇晃,竟与阿幽的安魂灯有几分相似。
为首的白衣男子负手而立,发间玉冠在晨光里流转,正是夜君离。
“本王巡查河道至此,”他的声音清润如泉,却带着上位者的威严,“听闻此处有冤魂诉苦……特来听一听。”
苏璃望着夜君离的方向,唇角微微扬起。
她低头,小烬的九尾在她肩头卷成毛球,团绒正用肉垫拍她手背,阿幽的灯笼里飘出安神草的甜香——这是怨魄七号偷偷塞进去的。
“准备下一招。”她低声对小烬道,“让他们看看,到底是谁在怕鬼。”
江风掀起她的衣摆,守心祠的飞檐上,乌鸦扑棱着翅膀掠过。
而江防营的队列最前端,夜君离正缓步走来,白衣胜雪,在晨雾里像一道劈开阴云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