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大军如同退潮的黑色洪流,裹挟着失败者的颓丧与不甘,缓缓撤离云州城下。留下的,是绵延数十里、一片狼藉的营盘废墟,以及那片被鲜血反复浸透、残肢断戟遍布的焦土战场。寒风卷着未散的硝烟与血腥,刮过残破的城垣,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云州城内,却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骤然松弛,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与死寂。士兵们拄着长矛,靠在冰冷的断墙上喘息,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伤兵的呻吟在临时搭建的医棚里此起彼伏。然而,在这片疲惫的死寂之下,一股压抑不住的、带着铁锈味的生机,正在悄然涌动。
“快!清理战场!狄狗的尸体拖到城外,深坑掩埋!所有还能用的兵器、铠甲、箭矢,全部回收!一块铁皮都不能浪费!”赵冲拄着那杆临时削尖的长矛,沿着内城防线巡视,声音虽然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悍勇。他身上的绷带早已被血污和泥灰染得看不出本色,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如同受伤猛虎般凶悍依旧。
“玄冥盾破损严重的,立刻拆解!可用木料、支架、金属部件,全部回收!破损盾面填充的湿泥沙石,重新筛分,加入生石灰和防火药水,准备重新填充新盾!动作要快!”工部员外郎李矩的嗓子早已喊劈,却依旧在几处临时工坊间奔走呼喝,指挥着工匠和青壮,如同蚂蚁搬家般分解、重组着那些在昨日大战中立下奇功的防御神器。
城墙上,郭崇韬亲自督阵。士兵们用冻得通红的手,将沉重的条石、烧得焦黑的城砖,一块块重新垒砌在豁口处。沙袋被重新填满湿冷的泥土,层层堆叠。更远处,在城墙内侧的关键节点,新的防御工事正在连夜抢筑——深挖的壕沟,底部插满削尖的木桩;依托残存石楼构建的棱堡式射击点;甚至在几处开阔地带,挖掘了巨大的陷马坑,坑底同样布满尖刺,上面覆盖着薄木板和浮土。整个云州城,如同一头舔舐伤口、磨砺爪牙的巨兽,在短暂的喘息中,疯狂地加固着自己的甲胄。
府衙大堂,灯火通明。浓重的药味依旧弥漫,但气氛却与昨日的绝望压抑截然不同。萧景琰斜靠在铺着厚厚毛皮的软榻上,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压抑的嘶鸣,额角冷汗涔涔。王天佑刚刚为他施完针,强行灌下一碗气味刺鼻的汤药。
然而,他的精神却异常亢奋。那双深陷眼窝中的眸子,如同淬炼过的寒星,闪烁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光芒。他面前,摊开着一份刚刚由林岳呈上的密报,上面是潜伏于北狄王庭深处的“孤雁”用特殊药水书写的蝇头小楷。
“颉利震怒,疑心大起……责令咄吉彻查内奸,肃清营垒……咄吉动作频频,借机大肆清洗异己,排除宿敌……”萧景琰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软榻扶手,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牵动着干裂的唇纹,“好……好得很!颉利这头困兽,终于开始撕咬自己的爪牙了。而这位二王子……野心已然按捺不住,开始磨刀霍霍了。”
他抬起眼,看向肃立一旁的林岳。这位暗影卫副统领,如同融入灯影的雕像,气息沉凝,眼神锐利依旧,只是眉宇间也带着连日奔波的疲惫。
“林卿,”萧景琰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棋局的从容,“既然咄吉已经开始动手,那我们……岂能袖手旁观?”
林岳眼神微凝:“陛下的意思是?”
“帮他一把!”萧景琰眼中寒光一闪,染血的指尖在密报上“清洗异己”四个字上重重一点,“他不是要揪‘内奸’吗?那我们,就给他送去几个‘内奸’!让他的刀,磨得更快!砍得更狠!”
他微微坐直身体,牵动伤口,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鬓角,但语气却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传令潜伏于北狄的所有‘孤雁’与‘夜枭’!”
“第一,明线配合!严密监控咄吉的清洗名单和他重点打击的目标。搜集、甚至‘制造’那些目标人物‘通敌’的‘证据’!可以是伪造的密信残片,可以是‘无意’泄露给狄兵斥候的假情报导致其失利,甚至可以是‘恰好’出现在其营帐中的、带有我大晟标记的物品!务必要‘铁证如山’,让咄吉可以理直气壮地挥下屠刀!记住,证据要经得起推敲,但又不能过于完美,要留下一点似是而非的破绽,让颉利事后回味时,能品出一丝栽赃的味道!”
“第二,暗线渗透!挑选最精干、最擅长伪装、最能揣摩人心的‘孤雁’成员,设法接触咄吉的核心圈子!伪装成对颉利不满的失意小贵族,伪装成精通汉地事务的‘智囊’,甚至伪装成被清洗对象的‘心腹’,带着‘重要情报’和‘复仇的怒火’投靠咄吉!取得他的信任!成为他的‘心腹’!这一步,宁缺毋滥!哪怕只成功安插进去一两人,也足以在未来搅动风云!”
“第三,推波助澜!在北狄军中,特别是那些被咄吉打压、清洗的部族势力中,暗中散布流言!就说颉利接连失利,早已失去长生天眷顾,如今更是昏聩无能,听信谗言,残害忠良!而二王子咄吉,英明神武,忍辱负重,才是草原未来的希望!流言要像瘟疫一样,无形无迹,却又深入人心!让猜忌的种子,在恐惧和怨恨的土壤里生根发芽!”
萧景琰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起伏,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溢出新的血丝。但他毫不在意,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智慧火焰:“告诉我们的暗影,此刻,他们不再是单纯的刺客或探子!他们是风!是火!是投入北狄这锅沸油里的冷水!朕要他们,全力助推咄吉的野心之火!让他烧得更旺!烧得颉利焦头烂额!烧得北狄王庭——分崩离析!”
“此计划,代号——‘玄冥’!”萧景琰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未来的寒意,“待其兄弟阋墙,两败俱伤之日,便是我大晟铁骑,犁庭扫穴之时!”
“臣,领旨!”林岳单膝跪地,声音沉凝而坚定。他深知这步棋的凶险与深远,也唯有陛下,才能在这内外交困、自身垂危之际,布下如此惊心动魄、直指敌酋心脏的杀局!
千里之外,大晟京都,皇城。
夜色深沉,宫灯在寒风中摇曳,将朱红的宫墙映照得如同凝固的血块。吏部尚书值房内,烛火通明。沈砚清并未身着官服,只穿着一件素雅的月白锦袍,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案上堆满了卷宗,但他手中却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目光并未落在棋枰上,而是穿透窗棂,投向皇城外那片被沉沉夜色笼罩的万家灯火。
他的脸色平静无波,如同深潭古井,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光芒。与云州的烽火连天相比,京都的夜,静得可怕,却也暗流汹涌。
“大人,”一个如同影子般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值房角落,声音压得极低,“户部孙茂才,工部吴庸,以及‘隆盛行’的东家钱万贯,这几日行踪诡秘,频繁密会于城南‘醉仙楼’天字号雅间。其府邸和商铺附近,也发现不明身份的江湖人物活动迹象,似在加强戒备。另外……我们安插在‘黑石峡’古道出口的暗桩回报,那批本该三日前抵达狄境的‘粮队’,至今……杳无音讯。”
沈砚清捻动棋子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他并未回头,声音平淡如水:“知道了。继续盯着,不必惊动。他们越慌,尾巴露得越多。”
“是。”黑衣人应声,身影再次融入阴影。
沈砚清缓缓放下白玉棋子,目光落回书案上摊开的一份名单。上面罗列着数十个名字,户部度支司员外郎孙茂才、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吴庸赫然在列,后面还标注着他们的党羽、家眷、以及与之勾连的京畿富商、地方官吏的详细关系网。这份名单,正是他奉萧景琰密旨,耗费无数心血,如同抽丝剥茧般从京都这潭深水中钓出来的“大鱼”。
陛下密旨,言犹在耳:“……沈卿,京都之鼠,已现踪迹。然其根深蒂固,爪牙暗藏,贸然收网,恐打草惊蛇,反令其隐匿更深,或狗急跳墙,祸乱京畿。故,暂隐锋芒,放其活动。严密监控,详查其网络,深挖其根基,待其与北狄联络彻底暴露,或待北疆局势明朗,朕自有雷霆手段,将其连根拔起,一网成擒!此间尺度,卿当自持。”
放长线,钓大鱼。
沈砚清深谙此道。孙茂才、吴庸之流,不过是浮出水面的小虾米。他们背后的保护伞,那些隐藏在朝堂更高层阴影里、甚至可能牵扯到皇亲国戚的真正黑手,才是陛下想要的目标。粮队失踪,杳无音讯,必然已让这些叛国者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恐惧会让他们露出更多破绽,会让他们急于寻找新的联络渠道,会让他们背后的主子……不得不亲自下场!
“醉仙楼……”沈砚清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名单上“钱万贯”的名字,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冷冽如冰的弧度。这个以盐茶起家、富甲一方的巨贾,正是串联朝堂蛀虫与北狄暗桩的关键枢纽。他的频繁活动,意味着……大鱼,快要忍不住咬钩了。
他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笔锋如刀,力透纸背:
“臣砚清谨奏:
京都鼠辈,惊弓之鸟,巢穴频动。孙、吴、钱等,困兽之斗,联络愈频,戒备森严。黑石峡粮道断绝,其心必惶,其行必诡。臣料其必另辟蹊径,或求援于上峰,或铤而走险。网已张,饵已布,唯待大鱼入彀。京畿兵马司、暗影卫京都所部,皆已密控关键节点,枕戈待旦。请陛下安心北疆,京都万事,臣一肩担之。唯祈陛下龙体早愈,凯旋在望。
臣砚清再拜。”
墨迹未干,沈砚清小心地将密奏卷好,装入特制的细小青竹筒,用火漆密封。他并未唤人,只是走到窗边,对着夜空,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夜莺啼鸣般的口哨。
一只羽毛灰扑扑、毫不起眼的夜枭,如同幽灵般从檐角阴影中滑翔而下,精准地落在窗棂上。沈砚清将竹筒系在它的腿上,轻轻抚了抚它的羽毛。夜枭无声地振翅,瞬间融入沉沉的夜色,朝着北方,朝着那片血与火的战场,疾飞而去。
沈砚清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夜枭消失的方向,清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深邃的眼眸,倒映着皇城摇曳的灯火,如同寒潭映月,深不见底。京都的风,就要起了。
云州府衙。
处理完北狄与京都的两条暗线布局,萧景琰的精神仿佛被彻底抽空,剧烈的疼痛和眩晕如同潮水般袭来,他无力地靠回软榻,喘息急促,冷汗浸透了内衫。
王天佑连忙上前,再次施针,又喂他服下几颗气味辛辣的丸药。“陛下,您必须休息了!心脉旧伤未愈,又连日殚精竭虑,再这样下去……”这位见惯生死的“青囊”圣手,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恳求。
萧景琰闭着眼,艰难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他并非不惜命,而是深知此刻片刻的喘息,需要用无数的心血去维系,去布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赵冲压抑着激动的声音:“陛下!渊墨统领……回来了!粮……粮食运到了!”
萧景琰猛地睁开眼!那双疲惫至极的眸子,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快!快传!”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嘶哑。
帐帘掀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风尘仆仆的寒气瞬间涌入。渊墨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包裹在那身漆黑的软甲之中,脸上覆盖着冰冷的金属面罩,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的软甲上布满了刀剑划痕和干涸发黑的血迹,左肩处甚至有一道明显的撕裂伤,用染血的布条草草包扎着。
他身后,并未跟着庞大的车队,只有两名同样伤痕累累的“夜枭”成员,抬着一个沉甸甸的大木箱。
“陛下,”渊墨的声音透过面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黑石峡截杀,共得粮车五十八辆。精铁锭三车,已就地掩埋,标记位置。沿途遭遇三股狄兵游骑拦截,焚毁粮车十二辆以阻敌追击。余下四十六车粮秣,已由末将副手率‘夜枭’大部押运,绕行‘小苍山’密径,预计明日午时前,可抵云州南门!”
他顿了顿,指向那个沉重的木箱:“此箱中,乃沿途所获狄兵首级及缴获身份腰牌,共计一百七十三级。另……有京都叛徒钱万贯亲笔押运手令及与北狄往来密信铁证一份,一并呈上!”他的话语简洁冰冷,却字字千钧,清晰地勾勒出那条染血的归途是何等凶险!
四十六车粮食!足以解燃眉之急!还有叛国的铁证!
萧景琰看着那个染血的木箱,看着眼前如同从修罗场中归来的渊墨,胸腔中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冲破伤痛的桎梏!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血腥味的、无比沉重的叹息:
“渊墨……辛苦了!此功,朕……记下了!带兄弟们下去,好生治伤!厚葬……牺牲的弟兄!”
“谢陛下!”渊墨抱拳行礼,动作牵动伤口,身体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随即挺直脊背,带着两名手下,如同来时一般沉默地退了出去。那沉重的木箱被留在了堂中,散发着浓烈的血腥与死亡的气息,也带来了……生的希望。
萧景琰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木箱上,又缓缓移向窗外。京都的密奏,北狄的暗流,云州的粮草……三条无形的线,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他染血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软榻的扶手,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嗒、嗒”声。
“林卿,”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洞悉迷雾后的清明,“传令给‘孤雁’,北狄那条线,‘玄冥计划’……可以启动了。先给咄吉王子,送一份‘投名状’去。”
“是!”林岳眼中精光一闪,躬身领命。
烛火摇曳,将萧景琰苍白而坚毅的侧影投映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一尊掌控着命运棋局的神只。棋盘之上,敌我交错,杀机四伏。而执棋者的指尖,已然落下了一枚足以搅动北狄王庭风云的……致命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