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晃悠悠爬过院墙头的老槐树时,村口的土路上正过着队兵卒。
领头的亭长腰里悬着铜剑,剑鞘磨得发亮,他勒住缰绳,目光扫过路边蹲坐的村民,喉间扯出声粗气。
“都看什么?田里的活计干完了?别忘了月底要缴刍稿,少一束都按秦律办!”
村民们慌忙低下头,手里的锄头攥得更紧了。
孟姜斜倚在自家门框上嗑瓜子,听见这话也只是挑了挑眉。
刍稿税、户赋、口赋,村里的税赋就没断过,前几日亭长还带着人挨家查户籍,说是要核 “闾左” 的名册。
这年头,活着就像在刀尖上走,谁也不敢多嘴。
她指尖捏着油亮的南瓜子,指节泛着薄粉,是昨日用皂角混着草木灰洗的手,指尖还留着点涩意。
舌尖一卷,“咔” 地咬开壳,两瓣瓜子皮轻巧落在脚边,积了薄薄一小撮。
隔壁的王婆子挎着菜篮子从门前过,竹篮沿儿挂着刚摘的青菘,沾着新鲜的泥土,路过时故意重重 “啐” 了一声。
“丧门星还敢出门晃,也不怕亭长把你这‘亡户’抓去充数!”
“亡户” 是说她没了男人,户籍上没了依附。
秦朝的律法严,女子寡居若没宗族依傍,确实容易被算成 “脱籍”,真被亭长揪着,说不定真能随便安个罪名打发去做苦役。
孟姜眼皮都没抬,慢悠悠把瓜子仁咽下去,反倒冲王婆子的背影勾了勾唇角。
“王阿婆还是操心自家吧,听说你家三郎的徭役文书快到了?”
王婆子的步子猛地一顿,脸瞬间白了。这年头谁家没个要去服徭役的?要么去修驰道,要么去筑长城,十个人里能回来一个就不错了。
她张了张嘴想骂回去,却瞥见远处亭长正往这边看,悻悻地闭了嘴,挎着菜篮子快步走了。
孟姜嗤笑一声。自她被夫家赶出来,到今日正好五个月零三天。
那天也是个晴日,夫家的大儿媳叉着腰堵在院门口,手里攥着她的嫁妆单子,唾沫横飞地骂 “克夫精”。
那男人是个里正的远房侄子,本是靠着关系免了前一轮徭役,谁料新婚夜突发恶疾没了,夫家怕被牵连,竟把她当成了祸根。
她蹲下身抱了妆匣就走,揣着那几匹细布和一对银簪回了村,“寡妇” 的名头就像开春时粘在裤脚的泥,怎么抖都抖不掉,成了村妇们纳鞋底时最能嚼的舌根。
她不在乎这些,正抬手掸了掸衣襟上的碎屑,眼角余光却瞥见了村口的方向。
土路上扬起点轻尘,范喜良正往这边走,青布长衫洗得发白,袖口熨帖地卷着,露出细瘦的手腕,手里捧着几卷书,用蓝布绳捆着,那书简边缘都磨圆了,看着就有些年头。
他步子迈得稳,鞋底子沾着点草屑,只是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像是怕被谁认出来。
村里的姑娘们私下里没少念叨他。
二婶家的春桃总捧着针线笸箩坐在槐树下,眼神跟着他飘。
“范先生的字是真好,前日亭长让写告示,比县里的文吏还规整。”
姑娘们都心仪他,模样周正,说话温软,见了谁都客客气气点头,偏又透着股子疏离的神秘。
没人知道他打哪儿来,只知道半年前落户到村里,给了屋主两吊钱,说是避乱。
村里人本就怕事,见他不多言,也没人敢细问,只当是哪个没落的读书人。
孟姜却记得前几日撞见他的模样。
也是在这村口,李家的二姑娘红着脸堵他,手里攥着双纳好的布鞋,鞋面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
“范先生,我我给你纳的,听说北地冷,你若要去。”
话没说完就红了脸。他当时手里捧着本《尚书》,闻言慌得手一松,书简 “啪” 地掉在地上,简片散开来,他慌忙弯腰去捡,手指被竹片划了下,红了道细痕。连连摆手时,耳根子红得像染了胭脂,连说 “不必不必”,那副手足无措的窘态,倒比他平日里背着手看菜苗的清冷样子鲜活多了。
那会儿她正蹲在路边拔草,手里攥着把狗尾巴草,看了整场热闹。
看他好不容易把书简捡起来,手指捏着简片抖了抖,抬头撞见她时,那眼里的慌乱瞬间凝住,又飞快地转成避讳,像是怕她认出什么,或是怕她把这窘迫事传出去。
他几乎是立刻就别开脸,脚步都快了些,绕着她走过去,衣摆扫过路边的野菊,带起片花瓣。
孟姜当时就蹲在原地笑,指尖捻着狗尾巴草的绒毛,觉得这书生有意思。
尤其是那日亭长来查户籍,他站在院门口回话时,声音都发紧,眼神总往亭长腰间的文书瞟,那慌张模样,哪里是避乱?分明是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