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武军大营仿佛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巨兽,经过短暂的休整与舔舐伤口后,开始显露出狰狞的獠牙。王处存主力抵达后的这几日,营盘规模扩大了数倍,旌旗遮天蔽日,人喊马嘶,金鼓之声昼夜不息。大量的粮秣辎重从后方运来,工匠日夜赶制修补军械,一队队新募的士卒被编入行伍,进行着紧急却不失章法的操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战将至的、令人窒息的肃杀氛围。
李铁崖的伤势在药石和自身强悍体魄的双重作用下,恢复得比常人快上许多。他已能卸去大部分绷带,独自在划给他养伤的小片营区缓慢行走,虽然动作间依旧难免牵扯痛楚,左臂也无法用力,但气色已大为好转,那双虎目中的神采也重新凝聚起来。
小乙成了他的“亲兵”,虽然这亲兵自己也吊着胳膊,但跑腿传话、端药送饭却无比勤快。他脸上的稚气似乎被这场血战磨去了不少,眼神里多了些沉静的东西,只是看到李铁崖好转,那属于少年的鲜活气息才又会流露出来。
“铁崖哥,王都尉又派人送东西来了!”小乙端着一个木盘进来,上面放着几块质地明显好于普通军士的肉干和一壶显然是军官特供的醪糟(米酒),“还有这壶酒,说是给你活血化瘀。”
李铁崖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这几日,王琰确实对他颇为照顾,伤药、食物乃至一些细微处的用度,都明显超出了他一个队正甚至普通校尉该有的规格。这并非简单的抚恤,而是一种明确的示好和投资。
“韩七怎么样了?”李铁崖更关心这个老兄弟。
小乙的神色黯淡了一下:“韩叔昨天又发烧了,昏睡不醒,军医换了药,说……说就看今晚能不能熬过去了……”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哽咽。
李铁崖的心也沉了下去。韩七伤得太重,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他沉默片刻,道:“晚点我去看看他。”
正说着,帐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的铿锵之声。一名传令兵在王琰亲卫的引领下,径直来到李铁崖帐前,声音洪亮:“李铁崖听令!”
李铁崖神色一凛,在小乙的搀扶下起身。
那传令兵展开一卷文书,朗声宣读:“兹有涿阳守军队正李铁崖,忠勇果毅,临危受命,率孤军力抗数倍之敌,保境安民,功勋卓着。经节度使王帅钧旨:擢升李铁崖为义武军左厢都虞候,领涿州营校尉,仍暂隶先锋都尉王琰麾下听用!赏钱百贯,绢二十匹,即刻赴任!钦此!”
都虞候!营校尉!
李铁崖即便早有心理准备,此刻心脏也是猛地一跳!
队正之上是旅帅,旅帅之上才是营校尉(通常统兵数百),而都虞候更是军中的高级军职,掌军法、刺奸、监察,权责甚重,通常只有节度使的心腹或极有功勋者才能担任!这已不是简单的越级提拔,而是一步登天,真正踏入了义武军的将领阶层!
“末将李铁崖,谢王帅提拔之恩!必当竭尽全力,效忠王帅,万死不辞!”他压下心中激荡,单膝跪地(动作依旧有些艰难),沉声接令。
那传令兵将文书递给他,脸上也带着几分敬畏之色:“李虞候,恭喜了!王帅还有口谕,让你安心养伤,但也需尽快熟悉军务,大军不日即将开拔,征讨瀛州逆贼。”
“末将明白!”
传令兵行礼后离去。
小乙早已激动得满脸通红,语无伦次:“都虞候!营校尉!铁崖哥!你……你当大官了!”
李铁崖握着那卷沉甸甸的任命文书,脸上却并无太多喜色,反而眉头微蹙。擢升之速,赏赐之厚,远超他的预期。王处存如此急切地将他提拔到高位,固然有酬功之意,但恐怕更多是看中了他的“悍勇”之名,欲以其为锋镝,用于接下来的恶战。同时,将他这个毫无根基的幽州降人骤然拔高,也未尝没有制衡军中原有将领的意图。
恩愈重,责愈深,险愈大。
他仿佛已经能看到,无数或嫉妒、或审视、或不屑的目光,正从这军营的各个角落投向自己这个突然冒起的“幸进之徒”。
果然,擢升的消息如同插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大营。
接下来的半日,李铁崖这顶原本冷清的小帐,忽然变得“热闹”起来。
先是王琰亲自过来了一趟,依旧是那副冷峻模样,但语气却缓和了许多:“恭喜李虞候。王帅知人善任,你莫负期望。伤愈之前,营中事务可先由副手打理,若有难处,可来寻我。”这话既是支持,也是提醒他根基未稳,需暂借他的势。
李铁崖自然恭敬应下。
王琰走后,陆续又有几位品阶不如他的偏将、校尉前来“道贺”,言语间多是客套的恭维,但眼神中的探究和疏离却难以掩饰。李铁崖打起精神,不卑不亢地应对着,他虽不擅言辞,但多年行伍的阅历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哪些是善意,哪些是虚伪,哪些是纯粹的敌意。
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一位名叫孙槊的营校尉。此人身材雄壮,满脸虬髯,声若洪钟,是王琰麾下的老人,据说勇力过人,战功也不少。他前来道贺时,表面礼节周到,但那双铜铃大的眼睛里却毫不掩饰挑剔和不服之色,言语间甚至带着几分挑衅:“李虞候大名如雷贯耳,涿阳血战更是令人佩服!只可惜某当时不在场,未能亲眼得见虞候神威!日后同营为伍,还望虞候多多指教!”那“指教”二字,说得格外用力。
李铁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淡淡道:“孙校尉过誉了。铁崖侥幸得存,全赖王帅洪福和将士用命。日后同为王帅效力,自当互相扶持。”
孙槊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哼哼两声,又客套几句便告辞离去,那不满之色几乎写在脸上。
送走又一波访客后,帐内终于暂时安静下来。
小乙看着李铁崖略显疲惫的脸色,担忧道:“铁崖哥,当官好像……也挺累人的。”
李铁崖揉了揉眉心,没有回答。他走到帐边,掀开一角,望向外面。
夕阳的余晖给连绵的营帐镀上了一层血色。操练的号子声、工匠的敲打声、战马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预示着大战将至。
他的目光变得深沉。
擢升是机遇,也是漩涡。他如同一叶无根的浮萍,被骤然推入这暗流汹涌的深水区。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但他别无选择。
乱世之中,唯有握紧手中的刀,才能斩开前路荆棘。
他转身,对小乙道:“去打听一下,左厢都虞候原本的副手是谁,还有,我那‘涿州营’现在还有多少兵马,驻扎何处,主事者又是谁。”
他必须尽快弄清楚自己麾下的情况,在开拔之前,握住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
夜色,悄然降临,掩盖了白日的一切喧嚣,也掩盖了更多无声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