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都虞候、领涿州营校尉李铁崖,在接到任命后的第二日,便决定不再枯坐养伤。
他换上了一套王琰派人送来的新制式军官皮甲——虽然左臂依旧无法完全套入,只能虚挂着,但至少看起来不再像个刚从尸堆里爬出来的伤兵。他将那柄陪伴他经历涿阳血战的铁槊仔细擦拭干净,尽管以他目前的状况根本无法挥动,但仍将其负在身后。这是一种姿态,一种无声的宣告。
在小乙的搀扶下,他拄着木棍,一步步走向分配给“涿州营”的驻地。
所谓的“涿州营”,其驻地位于大营相对边缘的区域。还未走近,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便扑面而来——不仅仅是汗臭、粪尿的臊臭,更夹杂着伤口腐烂的恶臭和一种绝望颓丧的死气。
映入眼帘的景象,比李铁崖预想的还要不堪。
营寨扎得歪歪扭扭,栅栏多处破损,巡哨的兵卒倚着长矛打盹,对李铁崖和小乙的到来毫无反应。空地上,几十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士卒如同乞丐般或坐或躺,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伤兵随处可见,大多只是简单包扎,甚至无人照料,发出的呻吟声有气无力。兵器随意丢弃在地,锈迹斑斑。整个营地弥漫着一种被遗弃的、自暴自弃的压抑氛围。
这哪里是一支军队?分明是一群溃兵和难民!
小乙看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攥紧了李铁崖的衣袖。
李铁崖面沉如水,心中却涌起一股怒火,并非针对这些士卒,而是对这残酷的现实。他早该想到,“涿州营”不过是个名存实亡的空头编制,王处存将这名头给了他,塞给他的却是一堆被大战淘汰下来的“废料”。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皱巴巴旅帅军服、瘸着一条腿的中年汉子,似乎才注意到他们,懒洋洋地走过来,斜着眼打量了一下李铁崖身上的新甲和背后的铁槊,有气无力地抱了抱拳,语气带着几分混不吝:“这位将军,找谁啊?我们这儿都是些等死的废人,没啥油水可捞。”
李铁崖目光冷冷地扫过他:“我乃新任涿州营校尉,都虞候李铁崖。你是此间主事?”
那旅帅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位传说中的“涿阳煞神”会跑到这鬼地方来,还如此年轻(李铁崖实际年龄不大,只是常年的风霜让他看起来更老成)。他脸上的懒散收敛了些,但依旧没什么敬畏之色,只是稍微站直了点:“原来是李校尉。卑职张嵩,原是涿州军第三旅旅帅,城破时伤了腿,就被打发到这儿来看管这些……”他指了指周围那些麻木的士卒,撇了撇嘴,“……散兵游勇。”
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和怨气,似乎觉得自己被大材小用了。
李铁崖没有理会他的情绪,直接问道:“营中现员多少?能战者几何?伤亡多少?粮秣军械可还充足?”
张嵩嗤笑一声,带着几分嘲讽:“现员?名册上倒是有三百多号,实际上能喘气的就眼前这些,二百来人吧。能战者?”他环指了一圈,“校尉自己看吧,能自己站起来走两步的,都算能战了。伤亡?天天都死人,饿死的、病死的、伤口烂掉的,谁他妈有闲工夫天天数?粮秣?呵,紧着别的营先挑,能轮到我们的,饿不死就行。军械?就地上那些破烂,砍柴都嫌钝!”
他一股脑地将怨气发泄了出来,显然对现状极度不满,也根本没把李铁崖这个空降的、看似同样被发配来的校尉放在眼里。
周围的士卒似乎对此早已麻木,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小乙气得脸都红了,想要开口呵斥,被李铁崖用眼神制止。
李铁崖沉默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他目光缓缓扫过那些麻木的、绝望的、带着嘲弄眼神的脸庞,最后落回张嵩身上。
忽然,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张旅帅,你被革职了。”
“什么?”张嵩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从现在起,你不再是旅帅。”李铁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去伤兵营,或者另谋高就,随你。”
张嵩顿时涨红了脸,像是受到了巨大的侮辱,梗着脖子吼道:“李校尉!你凭什么?我可是……”
“凭我是王帅亲封的涿州营校尉,都虞候!”李铁崖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厉,那双经历过尸山血海的虎目猛地盯住张嵩,一股无形的、冰冷的煞气瞬间弥漫开来,“凭你这玩忽职守、怨天尤人、带兵无方的德行,不配为旅帅!滚!”
最后一个“滚”字,如同炸雷般在张嵩耳边响起,震得他心神俱颤。他这才真正感受到眼前这个年轻校尉身上那股令人心悸的压迫感,那绝不是仅仅靠官阶就能带来的,那是真正从修罗场里杀出来的气势!他剩下的那点气焰瞬间被压了下去,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终在周围士卒惊异的目光中,灰溜溜地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快步离开了,连头都不敢回。
营地前出现了短暂的寂静。所有原本麻木或嘲弄的士卒,都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些,目光聚焦在李铁崖身上,带着惊疑、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李铁崖不再看张嵩的背影,他向前走了几步,站到一处稍高的土坡上,目光如电,扫视着全场。
“我叫李铁崖。”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洪亮了许多,“原涿阳守军队正。王帅抬爱,现为尔等校尉,掌都虞候事。”
他顿了顿,看着下面那些茫然的脸。
“我知道,你们觉得被扔到了这鬼地方,没人管,没人问,是等着烂掉、死掉。”他的话语直接而残酷,戳破了所有人最后的伪装,“我也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我带来的涿阳弟兄,五百人,如今活着的,不到十个!”
这话让不少士卒动容,他们之中也有从涿阳逃出来的溃兵。
“我知道什么是绝望,什么是等死。”李铁崖的声音陡然拔高,“但老子不信这个邪!王帅给了我这条命,给了我这个位置,不是让我来这里陪着你们一起烂掉的!”
他猛地抬手,指向大营中心方向,那里旌旗招展,军容鼎盛:“看见了吗?大军就要开拔,去打瀛州!去杀王景崇那条老狗!去建功立业,去拿赏钱,去让家里婆娘娃娃能吃上饱饭!”
“你们呢?”他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刮过每个人的脸,“就打算缩在这里,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发臭,等到哪天被随便挖个坑埋了,连个名字都留不下?”
“告诉我!”他暴喝一声,如同惊雷,“是想像个爷们一样,拿起刀,跟着老子去搏一条活路,搏一个前程!还是想现在就承认自己是个废物,滚出老子的营地,自生自灭!”
死寂。
整个营地鸦雀无声,只有粗重的喘息声越来越响。
突然,一个断了只胳膊、脸上带着狰狞伤疤的老兵猛地站了起来,嘶声吼道:“他娘的!老子受够这窝囊气了!李校尉!老子跟你干!这条烂命,拼了!”
“对!拼了!”
“与其烂死,不如战死!”
“校尉!带上我们!”
如同点燃了炸药桶,压抑已久的怨气和血性被彻底引爆!越来越多的士卒挣扎着站起来,挥舞着残缺的肢体,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就连那些重伤难以起身的,也用力捶打着地面,发出不甘的嘶吼!
他们或许残了,病了,但他们曾经也是兵!也曾渴望军功和荣耀!只是被残酷的现实和冷漠的上官磨灭了所有希望。如今,李铁崖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重新点燃了他们心底那点不甘熄灭的火星!
小乙看着眼前群情激昂的景象,激动得浑身发抖,看向李铁崖的目光充满了崇拜。
李铁崖站在土坡上,看着下方这些被激发出最后血性的残兵,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更加沉重的责任。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他抬起手,压下喧嚣。
“好!既然还有卵子,那就别让老子看不起你们!”他厉声道,“从现在起,涿州营,老子说了算!”
“能动的,立刻清理营地,修补栅栏,设立岗哨!伤兵集中照料,老子去讨要伤药和粮食!有敢偷奸耍滑、违抗军令者——”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狠狠劈在旁边一根歪斜的木桩上!
“咔嚓!”木桩应声而断!
“犹如此桩!”
杀气凛然,无人敢直视其锋。
残破的涿州营,在这一刻,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截然不同的精气神。尽管前路依旧艰难,但至少,他们有了一个愿意带着他们挣扎求活的主心骨。
李铁崖收刀入鞘,目光越过忙碌起来的营地,投向中军大帐的方向。
他知道,讨要粮秣药品,绝不会顺利。而这,将是他作为都虞候和营校尉,面临的第一场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