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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到一座石桥上,桥下的小溪潺潺流过,水面倒映着满天星斗。对岸的钟楼敲响了十一点,钟声在寂静的校园里回荡,像一记记沉重的叩问。樱井美子扶着桥栏,望着溪水里的星光碎片:“有时候我觉得,日本就像这水里的星星——看着亮,其实摸不到,风一吹就碎了。林教授说的‘灵魂沉没’,或许不是指过去,是指现在——我们明明踩着沉船,却还在说‘这片海很安全’。上个月做民调,18到25岁的年轻人里,67%说‘不了解二战历史’,32%说‘和自己没关系’,你看,连记忆都沉了。”

“你做的那些事,不一样。”我望着她被风吹乱的发,“书法展上的中日合璧,不是摆拍;古建筑修复时的工匠交流,老木匠教中国徒弟‘木榫要留三分松’,说‘就像两国关系,太僵了会断’,这些不是‘粉饰’,是在沉船里往外舀水。”

她忽然笑了,那笑意里带着泪的咸:“可一勺水救不了沉船啊。”她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的东京夜景,霓虹璀璨,却照不亮那些隐藏在高楼后的阴影,“我常想,真正的反思该是什么样?是像德国总理那样跪下?还是像南非那样搞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可我们连‘真相’都不敢碰,何谈和解?去年我想在公司办场‘战争亲历者对话会’,请了位中国老兵和位日本老兵,结果日本老兵的儿子打电话来骂我‘挖他家祖坟’,最后没办成。”

溪水里的星光被风吹得乱晃,像她此刻动摇的心绪。我想起千鹤川子说的“龙尾矶”,想起雪子被锁在房间里的哭腔,忽然觉得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与历史角力——有人逃避,有人粉饰,有人则在裂缝里,试着种出点什么。

“川端康成说‘死亡是最高的艺术’,”樱井美子轻声念着,指尖划过冰凉的桥栏,“可我觉得,活着面对才是。承认自己站在沉船上,至少能学着造船。”她深吸一口气,夜风吹起她的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曹君,80周年了,有些债,该开始还了。哪怕一次还一点,总比假装不欠要好。下周我要去神户,见那个组织‘谢罪之旅’的中学生团体,想把他们的故事做成纪录片,你说……会有人看吗?”

远处的报告厅终于熄了灯,争执声消失在夜色里。我望着她映在溪水里的倒影,忽然明白,这场关于未来的讨论,从来不在学术报告厅的讲台上,而在每个普通人的心里——是选择背着历史的石头沉下去,还是带着它,一步一步往岸上挪。而樱井美子此刻眼里的光,或许就是那岸的方向。

走出庆应义塾的校门时,晚风卷着晚樱的落瓣,粘在八个湿漉漉的肩头。论坛里激烈的争辩声还在耳膜震荡,直到转过街角,樱井美子才停下脚步,望着暮色里的东京塔轻轻吁气。

“有些话,在里面不能说。”她用指尖捻去发间的花瓣,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我们这代人,确实该好好反思了。”她忽然转头看我,路灯在她瞳孔里投下细碎的光,“其实我的血里,有三分之一淌着中国的水。有关我的身世,知道的人并不多…”

我愣住的瞬间,她已经轻笑出声:“很惊讶?我外祖父的母亲,是当年从福州嫁去琉球的绣娘。算起来,可不就是三代混血么。”她抬手碰了碰耳垂上的珍珠耳坠,“这珠子,就是她陪嫁的东西,据说采自东海南海交界的珠场。”

她的目光扫过我紧锁的眉头,忽然了然:“还在想雪子?别太担心。”樱井美子握住我的手腕,指腹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进来,“雪子和黑川的关系,比你看到的深得多。他们之间有份五年前的约定,黑川要的是冲绳码头的开发权,雪子攥着他偷税漏税的账本,谁都不敢先破局。”她忽然踮脚凑近,气息里带着焙茶的清香,“雪子的情商智商,对付黑川绰绰有余。”

“可黑川毕竟是……”

“黑帮?”她挑眉笑了,指尖点了点我的眉心,“现在的黑川早学会穿西装打领带了。雪子算准了他想洗白,才敢拿着账本跟他周旋。再说,”她忽然压低声音,“雪子的远房表舅,是冲绳县议会的议长,黑川动她之前,得先掂量掂量。”

我望着她眼里笃定的光,心头的郁结散了大半。正要开口,樱井美子却抢先道:“这两天别老琢磨这事。嗯,久不见你了。你是否可以给点我时间…”

“我这两天有课……”

“那就今晚。”她牵起我的手往前走,发梢扫过我的手背,“带你去个地方,就当散心。家族里没人知道这儿,是我自己买下来的。”

车子驶入西郊的竹林时,天已经全黑了。两道电动闸门缓缓打开,露出爬满常春藤的白色小楼。初见时像西式别墅,走近了才发现玄机:门楣上的雕花是江南常见的“福在眼前”,廊柱的础石刻着云纹,竟和苏州拙政园的样式一般无二。

“喜欢吗?”樱井美子推开玄关的门,风铃是琉球的琉璃,撞出的调子却像江南的评弹。鞋柜里的物件更耐人寻味:左边是绣着波千鸟纹样的琉球木屐,右边是双纳底布鞋,鞋面上的云纹针脚细密,鞋头微翘的弧度,正是我祖母常穿的那种。

“坐会儿,我去弄点吃的。”她解下和服腰带,换上件月白色的棉围裙,转身时围裙的系带在身后打了个利落的蝴蝶结。厨房的推拉门是磨砂玻璃,能看见她忙碌的身影:打开青花瓷米缸舀米时的侧影,弯腰从冰柜里取东西的弧度,竟像极了老照片里江南女子下厨的模样。

客厅的宫灯散发着暖光,我望着博古架上的物件出神:那只德化白瓷杯,杯沿的弧度刚好贴合唇形;旁边的漆盘里,放着几块黑糖,形状是江南的莲心纹。忽然听见厨房传来轻响,樱井美子端着托盘出来时,我愣住了——青瓷碗里盛着赤豆元宵,汤面上浮着几粒桂花,甜香混着水汽漫过来,和我童年时祖母做的味道分毫不差。

“尝尝?”她把勺子塞进我手里,指尖沾着点豆沙,慌忙用围裙擦掉时,耳尖微微发红。灯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能看见细巧的绒毛,平日里论坛上的锐利锋芒,此刻都化作了眼底的温软。

我舀起一颗元宵,糯米的软糯裹着豆沙的绵甜,桂花的香气在舌尖炸开。樱井美子托着腮看我,忽然说:“外祖父说,江南人做元宵,赤豆要提前三天泡,桂花得用当年的新采的,这样才有‘团圆’的味。”她自己也舀了一勺,小口抿着,“我学了好久才像样,以前总把糯米粉和稀了。”

窗外的竹林沙沙作响,宫灯的光晕里,她的侧脸柔和得像幅水墨画。我忽然想起论坛上那个据理力争的樱井美子,此刻围裙上沾着面粉的她,竟比任何时候都要光彩动人。

“慢点吃,还有呢。”她起身去厨房时,围裙带子轻轻扫过我的手背,像片羽毛拂过心尖。第二碗端来时,上面卧着两个水波蛋,蛋黄微微流动,浇着的酱油里掺了点黑糖——正是江南人家早餐的吃法。

我们对桌坐在矮桌旁,谁都没多说话。只有勺子碰到碗沿的轻响,混着远处偶尔传来的虫鸣。吃到一半,樱井美子忽然抬头,目光撞进我眼里,她慌忙移开视线,却没忍住笑:“你嘴角沾着桂花呢。”伸手替我擦掉时,指尖的温度比元宵还要烫。

宫灯的光渐渐斜了,碗底的桂花沉在甜汤里,像撒了把碎金。我望着她被热气熏红的脸颊,忽然明白有些情愫,就像这碗元宵,不必说破,自有甜香漫心。

矮桌上的青瓷碗还剩着些桂花渣,樱井美子收拾碗筷时,围裙带子在身后轻轻晃动。推拉门滑开又合上,厨房的水流声渐远,等她再出现时,廊下的宫灯刚好晃了晃。我看见那身月白色旗袍的瞬间,宝蓝色的料子,衬得她脖颈间的钻石项链冷光逼人。

她走到我面前时,发间别着的珍珠簪子轻轻晃动,在暖光里坠下细碎的光斑。“花园里的茉莉开了。”她抬手拢了拢鬓发,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耳垂,我下意识偏了偏头,她的动作顿了顿,眼尾的笑意淡了半分。

石板路被夜露浸得发亮,踩上去咯吱作响。樱井美子很自然地挽住我的胳膊,旗袍的袖口蹭过我的手腕时,我手臂的肌肉微微绷紧。她像是没察觉,指尖反而更用力地扣住我的小臂,丝绸的触感滑而轻,却像道无形的网。月光穿过竹叶,在她发间织出银亮的网,风过时,发梢扫过我的颈侧,我喉结动了动,往旁边让了半寸。

“这茉莉是去年种的,”她忽然停下脚步,望着竹架下簇拥的白花,“没想到真能活。”指尖摘下一朵,别在我衬衫口袋上时,指腹故意在我胸口多停留了片刻,“香吗?”

我凑近闻了闻,目光却落在她无名指上——那枚订婚戒指被取下了,只留下圈浅浅的白痕。她忽然笑了,眼尾弯出柔和的弧度:“这个居所,除了你和我,谁也不知道。你不用这么紧张。”

往前走时,她的肩膀频频碰到我的胳膊。转过假山时,路窄了些,她往我这边靠了靠,旗袍的开衩处扫过我的裤脚,带来一阵轻痒。我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她忽然踮脚,气息擦过我的下颌:“你还记得美良子生日那天,你喝多了说什么吗?”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却已经转身,继续往前走,声音轻得像风:“你说‘樱井美子,你要是没订婚就好了’。”

远处的竹林传来沙沙声,像在嘲笑我的窘迫。她忽然转过身,猝不及防地撞进我怀里,旗袍的盘扣硌得我胸口发疼。“你现在在想什么?”她抬头望着我,眼里的光很亮,“是不是在想,我们这样不对?”

我扶住她的肩膀想推开,指尖却触到她微微颤抖的后背。她忽然抓住我的手,按在自己腰上:“就一会儿。”声音里带着点恳求,和她平日里冷艳的模样判若两人。

茉莉的甜香漫过来,混着她身上的气息。我望着她被月光照亮的睫毛,想起她订婚宴上对佐藤礼貌而疏离的笑,想起美良子私下里说“她从来没对谁这么主动过”。手指松了松,却终究没再推开。

她把脸埋在我胸前,声音闷闷的:“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但我控制不住。”

远处的挂钟敲了十下,月光把两个影子拉得很长,缠在一起,像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沉沦。我闭上眼,能闻到她发间的茉莉香,也能听见自己心里那个微弱的声音——在提醒我,这道界限,终究是越了。

风卷着茉莉香掠过鼻尖时,她的唇忽然贴了上来。很轻,像羽毛落在湖面,带着月光的凉意。我浑身一僵,下意识要退,她却踮起脚,手指插进我的发间,把脸按得更近了。

这吻和在东京街头那次不同。没有赌气的尖锐,没有刻意的表演,只有些微的颤抖,混着茉莉的甜香漫进齿间。我能感觉到她睫毛扫过我的脸颊,像蝶翼轻振,那些关于“界限”的念头,忽然就散了。

回到居所时,宫灯的光晕里浮着细小的尘埃。樱井美子从酒柜里取出瓶红酒,标签已经泛黄。“外祖父藏的,”她用开瓶器时,指尖还带着些微的抖,“说是当年从南京带回来的。”

酒杯碰在一起时,发出清脆的响。她喝得有些急,酒液沾在唇角,像抹未干的胭脂。我伸手替她擦掉,指尖触到的皮肤烫得惊人。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腕,把我的手指含在唇间,目光像浸了酒的丝绸,又软又缠。

“榻榻米铺好了。”她起身时,旗袍的下摆扫过地毯,留下道浅痕。和室的拉门没关严,月光漏进来,在草席上投下长条形的亮斑。她跪坐在矮桌旁,解开旗袍领口的两颗盘扣,露出小片雪白的肩颈,像幅留白的水墨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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