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前的白烛燃了大半,我正低头缝着孝带,忽听院门吱呀一响。茗烟提着食盒进来,帽檐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珠。
姐姐,他跺跺脚上的雪,今儿府里可热闹了,二奶奶提议在园子里单设个小厨房,说是怕姑娘们往来吃饭受了寒气。
我放下针线,将手炉往他那边推了推:仔细说说。
当时老太太、太太、姨太太都在呢。茗烟凑近炭盆暖手,二奶奶说‘林妹妹禁不得冷风朔气’,太太立即就应了,还说后园门里头有五间大房子正合适。
我拈起一根新烛换上:老太太怎么说?
老太太起初怕多事,二奶奶就说‘横竖一样的分例,这里添了,那里减了茗烟学得活灵活现,还特意点明‘宝兄弟也禁不住’。
烛火噼啪一响,我眼前浮现凤姐说这话时精明的眉眼。她总是知道怎么打动老太太。
当时姨太太、李婶娘都在,茗烟继续道,都夸二奶奶疼小叔子小姑子。老太太却叹道‘怕他太伶俐了也不是好事’。
二奶奶怎么回?我问。
茗烟笑道:二奶奶说‘老祖宗只有聪明伶俐过我十倍的,怎么如今福寿双全’,还说要比老祖宗多活一千岁呢!
我轻轻摇头。凤姐这话说得俏皮,却太过张扬了。
最后定了么?
定了!茗烟拍腿,连厨子都选好了,说是明日就开火。平儿姐姐让我告诉姐姐,往后姑娘们的饮食都从园里小厨房出,再不用往大厨房跑了。
我望向窗外纷飞的雪花,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下雪,黛玉裹着斗篷还冻得直咳嗽,宝玉把自己的手炉塞给她,回来就发起热来。
你回去告诉麝月,我沉吟道,小厨房既开了,让她每日记得给二爷备姜茶。还有林姑娘的燕窝......
我晓得,茗烟抢着说,麝月姐姐早吩咐了,连炖燕窝的紫砂罐都找出来了。
正说着,吴新登家的也来了,提着个包袱:二奶奶让送来的新絮棉被,说守夜时盖。
我道过谢,状似无意地问:今日议厨房的事,姨太太可说什么了?
吴新登家的笑道:姨太太只夸二奶奶想得周到。倒是宝姑娘说了句‘到底凤丫头疼弟妹’,老太太听了直点头。
我心里微动。宝钗这话分明是提醒众人,凤姐这般张罗,为的是二字。
送走他们,哥哥红着眼眶过来:娘生前最重规矩,咱们不能失了礼数......
我替他拂去肩头的雪沫:哥哥放心,我省得。
夜渐深了,我独自在灵前添香。忽然想起凤姐有次私下说:林妹妹是老太太心尖肉,宝兄弟是命根子,把这两个伺候好了,比什么都强。
那时只当是玩笑,如今想来......
寒风卷着雪片扑在窗纸上,沙沙的响。我仿佛看见园子里新设的小厨房炊烟袅袅,晴雯正端着食盒往怡红院去,石榴裙在雪地上扫出浅浅的痕。
次日清晨。姐姐,出事了!他急急道,坠儿偷了平姑娘的虾须镯,如今人赃俱获!
我手中的纸钱飘落在地:仔细说。
原是前儿洗手时不见的,二奶奶悄悄查了这几日。茗烟压低声音,竟是坠儿偷的,宋妈妈亲眼看见她往怀里塞。
平姑娘怎么处置的?
平姑娘瞒下了!茗烟凑得更近,她回二奶奶说是自己丢在雪地里找着的。方才特特去找麝月姐姐,让等姐姐回去再打发坠儿。
我缓缓拨动火盆里的灰烬:晴雯可知道了?
原本瞒着她,偏宝二爷听窗根儿,全告诉了她。茗烟跺脚,晴雯姐姐立时就要喊打喊杀,亏得宝二爷拦着。
窗外风雪正急,我仿佛看见晴雯病中涨红的脸,听见她气急的咳嗽声。
姐姐,他喘着气从怀里掏出个手炉,宝二爷往潇湘馆去了,说是几位姑娘都在那儿赏水仙花呢。
我接过尚带余温的手炉:都有谁在?
宝姑娘、琴姑娘、邢姑娘,连林姑娘都出来坐着了。茗烟凑到炭盆前暖手,二爷一进去就被姑娘们打趣,说‘冬闺集艳图’里添了他这个呆雁。
我轻轻拨动炭火:可又拌嘴了?
倒不曾。茗烟笑道,后来宝琴姑娘说起真真国女孩子作的诗,二爷听得眼都直了。
什么诗?我问。
茗烟挠头想了想:好像是什么‘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对了,还说那女孩儿戴着猫儿眼、祖母绿,通身宝石耀眼得很。
茗烟才要走,又被我叫住:且慢。宝姑娘可说了什么时候起社?
说是等云姑娘来了就起。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赵姨娘今儿往潇湘馆去了,正撞见宝二爷和林姑娘说悄悄话。
我手中纸钱飘落盆中,火苗倏地蹿高:说什么了?
没听真切,茗烟压低声音,好像提到燕窝......幸而林姑娘机警,使眼色让二爷走了。
我心下暗叹。赵姨娘最爱搬弄是非,这话若传到王夫人耳里......
你回去告诉麝月,我沉吟道,让她提醒二爷,明日去舅老爷家早去早回。若是太太问起燕窝的事......
就说都是按分例给的。茗烟会意。
夜深时,茗烟又跑来报信:姐姐,二爷今晚歇在暖阁外边,让晴雯睡在里头。麝月姐姐睡熏笼上守着。
可请太医瞧过了?
瞧过了,说是风寒入里。茗烟叹气,晴雯姐姐贴了那西洋膏药,直嚷太阳穴疼。
我走到书案前,取出个香囊:把这个带回去,里头有安神的香料。告诉麝月,夜里警醒些,二爷最怕药气。
送走茗烟,哥哥红着眼眶进来添灯油:妹妹也歇会儿吧,这都第四夜了。
我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轻声道:哥哥不知,府里如今......比这雪夜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