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河东镇的集市上已经人声鼎沸。空气里混杂着刚出笼的包子香、牲口棚的骚味、新鲜蔬菜的土腥气，构成了一幅充满生机与活力的乡野画卷。
十八岁的张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袖子高高卷到臂弯，露出了因为常年干农活而显得格外结实黝黑的小臂。他正蹲在自己的摊位前，麻利地将一筐筐刚从山里采来的野山菌、木耳和一些自家种的蔬菜分门别类地摆放好。他的摊位很简陋，就是两块斑驳的木板搭在两条长凳上，但上面摆放的山货却格外新鲜，带着清晨的露水，透着一股山野的灵气。
“卖山货咯！刚从山上采的野蘑菇，新鲜木耳，手快有，手慢无！”张磊的声音不算洪亮，但带着一股年轻人特有的清爽，在嘈杂的集市里像一道清泉，引得不少人侧目。
很快，几个挎着菜篮子的婶子被吸引过来，在他的摊位前停下了脚步。
“小伙子，你这蘑菇怎么卖啊？”一个身材微胖的婶子拿起一朵肥厚的鸡枞菌，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开口问道。
张磊立刻站起身，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显得朴实又真诚：“婶子，您可真有眼光！我这可是正宗的鸡枞菌，炖鸡汤最鲜了。您看这品相，一根是一根的，全是今天早上刚从山上采的。您要是诚心要，我给您算便宜点，一块钱一斤。”
“一块钱？你怎么不去抢啊！”胖婶子一听价格，立刻撇撇嘴，把蘑菇扔回了筐里，“那边才卖八毛钱一斤，你这金子做的啊？”
张磊也不生气，依旧笑呵呵地解释道：“婶子，话不能这么说。您看我这蘑菇的个头和新鲜度，再看看他那边的，干巴巴的，都放了两天了。一分钱一分货，我这保证您买回去，鲜掉眉毛。您要是买得多，我再给您抹个零头，算您九毛五，图个好彩头。”
他的话不卑不亢，既点明了自家货品的优势，又给了对方台阶下。胖婶子本来也就是习惯性地砍价，见这小伙子会说话，便也不再刁难，称了两斤蘑菇，满意地走了。
生意刚开张，旁边摊位卖豆腐的大叔凑过来，压低声音对张磊说：“磊子，今天留神点，‘笑面虎’老刘一大早就来了，别栽他手里。”
张磊心里一凛，点了点头：“谢谢叔，我知道了。”
他嘴里的“老刘”，是镇上最大的农产品收购商，出了名的老奸巨猾。他总是笑呵呵的，但下手比谁都黑，压价的手段层出不穷。镇上的散户们对他又怕又恨，可大部分人为了图省事，最后还是得把货卖给他。
正说着，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手里盘着两颗油光锃亮核桃的中年男人，慢悠悠地晃了过来。他个子不高，身材微胖，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正是那个“笑面虎”刘老板。
老刘一出现，周围几个摊贩的眼神都变得有些紧张，说话的声音也小了下去。
老刘径直走到张磊的摊位前，没有看货，反而上下打量了张磊一番，用脚尖不轻不重地踢了踢装蘑菇的竹筐，眯着眼睛问道：“小伙子，新来的？胆子不小啊，敢在我的地盘上抢生意。”
张磊见状，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依旧挂着笑，语气恭敬地说：“刘老板，您好。我是张家湾的张磊，第一次来摆摊，不懂规矩，您多指点。我这就是小打小闹，挣个辛苦钱，哪敢跟您抢生意啊。”
老刘“哼”了一声，从鼻孔里出气，算是回应。他随手拿起一个品相极好的木耳，在手里掂了掂，又嫌弃地扔了回去：“你这点货，也敢拿到集市上来卖？跟过家家似的。”
张磊的拳头在身后悄悄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但脸上笑容不减：“刘老板说笑了，我这就是挣个辛苦钱，养家糊口。”
“行了行了，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老刘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露出了他的真实目的，“你这所有的货，我都要了。也别一斤一斤卖了，麻烦。你开个价吧。”
周围的摊贩们都屏住了呼吸，知道重头戏来了。他们都吃过老刘这一招的亏，他先是用气势压倒你，让你心里发虚，然后再报一个让你吐血的价钱，逼你就范。
张磊心里飞快地盘算着。他知道，如果跟老刘这种人零卖，他肯定会想尽办法挑刺压价，最后剩下的烂摊子还是自己的。他今天带的货色都是上乘，要是被他这么一搅和，好货也卖不上价了。不如一次性打包卖给他，快刀斩乱麻。
“刘老板，您是爽快人，那我也就不绕弯子了。”张磊深吸一口气，伸出五根手指，眼神清亮地看着老刘，“我这所有的山货，还有这几筐青菜，您给这个数，我二话不说，立马给您装车。”
老刘的小眼睛猛地一瞪，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也拔高了八度：“五百？你穷疯了吧！你这点破烂玩意儿，值五百？我看二百都给多了！二百块钱，爱卖不卖！”
二百！这个价格比张磊的成本价还低。这已经不是压价了，是明抢。
张磊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但没有慌乱，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刘老板，做生意讲究的是个你情我愿。我这筐鸡枞菌，镇上‘福满楼’的采购王经理昨天还托我给他留着，他给的价是一块二一斤。还有这木耳，都是秋木耳，肉厚，‘食为天’的李姐最喜欢用这个做凉菜。我这点货是不多，但都是抢手货。二百块钱，我连本都回不来，这生意没法做。”
他这番话，绵里藏针。既没有直接顶撞老刘，又点出了自己的货物不愁销路，还把镇上两家大饭店的采购都搬了出来，暗示老刘别欺人太甚。
老刘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没想到这个毛头小子居然还敢跟他讨价还价，而且还摸得这么清。他眯着眼睛，冷笑道：“小子，你拿王经理和李姐来压我？你信不信我一个电话，让他们以后再也不收你的货？”
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过来，张磊感觉自己的后背都有些冒汗了。他知道老刘在镇上关系网密布，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但他不能退，今天要是退了，以后在这集市上就别想抬起头做生意了。
张磊迎着老刘的目光，不闪不避，反而往前走了一步，压低了声音说：“刘老板，您消消气。我哪敢拿他们压您啊，我就是想告诉您，我这货值这个价。您是做大生意的，镇上七八成的馆子都从您这拿货，您把我的货收了，转手卖给‘福满楼’和‘食为天’，里外里还能赚一笔，何乐而不为呢？您要是今天把我这生意搅黄了，我亏两百块钱是小事，可传出去，别人会说您刘老板以大欺小，为了这点小钱，断人生路，这多影响您的声誉啊。”
这番话软硬兼施，既给了老刘面子，又点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老刘沉默了，他那双小眼睛死死地盯着张磊，像是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年轻人。过了足足半分钟，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三百！不能再多了！就当交你这个朋友。”
从二百到三百，这是一大步。但张磊知道，这还没到他的底线。
“刘老板，您这朋友交得可有点亏啊。”张磊的语气轻松了起来，“这样，咱们都退一步。您是前辈，我听您的。您说个公道价，只要我还有得赚，立马成交。就当是我孝敬您老的茶水钱。”
他把皮球又踢了回去，还送上了一顶高帽子。
老刘盯着张磊看了半天，突然笑了，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冷。“你这小子，真是属泥鳅的，滑不溜手。行，我今天就给你这个面子。”他伸出三根手指，又弯下半根，“三百八，一分都不能再多了！你要是再啰嗦，我立马就走，我看你今天这点货怎么卖出去！”
三百八！这个价格虽然离张磊预期的五百还有差距，但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成本，算下来能净赚一百多块。对于第一次摆摊的他来说，这绝对算是一场胜利。
“成交！”张磊见好就收，脸上重新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刘老板敞亮！我这就给您装货！”
说着，他手脚麻利地开始把摊位上的货物往老刘带来的三轮车上搬。
老刘从口袋里摸出一沓有些褶皱的钞票，数出三百八十块钱，递给张磊。在两人手指接触的瞬间，老刘意味深长地看了张磊一眼，低声说：“小子，脑子挺活。不过记住了，在河东镇，集市有集市的规矩。今天这钱，算是我教你规矩的学费。”
说完，他不再看张磊，转身蹬上三轮车，扬长而去。
张磊捏着手里那三百八十块钱，钱上还带着老刘的体温。他看着老刘远去的背影，眼神复杂。他知道，自己今天虽然赢了第一回合，但也彻底被这条地头蛇给盯上了。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钱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不管怎么说，这是他凭自己的脑子和胆量，挣来的第一笔“大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