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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金叶融识海

唐王府,澄心堂。

日上三竿,柔和的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在铺着波斯地毯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早已没了昨夜那甜腻的合欢香,取而代之的是清雅的檀香,试图驱散那场闹剧残留的尴尬气息。

李之源蔫头耷脑地坐在一张花梨木圆桌旁,身上穿着一件簇新的宝蓝色绣云纹锦袍,头发也用玉冠束得一丝不苟,可那张精致的小脸上却写满了“生无可恋”四个大字。他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面前水晶碟子里摆成莲花状的、据说是西域进贡的珍稀葡萄,完全提不起半点食欲。

他的目光飘忽不定,看哪都觉得别扭。

看到端着温水盆、轻手轻脚走进来准备伺候他洗漱的繁花,李之源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扭开头,耳朵尖不受控制地红了。眼前立刻浮现出昨晚那片刺目的“落红”和自己那丢人现眼的尖叫。

繁花显然也极不自在,脸颊绯红,眼神躲闪,动作比平时更加轻柔小心,几乎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放下水盆就垂着头退到一边,恨不得变成墙上的壁画。

“小王爷,早膳备好了。今日有御膳房刚送来的新式点心,还有明珠姑娘特意炖的冰糖燕窝盅……” 来福在一旁陪着笑脸,试图活跃气氛。他今日格外殷勤,显然也听说了昨晚的“盛况”。

提到“明珠”,李之源的小眉头又拧了起来。早上他去给母亲请安时,看到明珠那个小丫头,顶着一张甜美讨喜的圆脸蛋,捧着一盅据说炖了俩时辰的燕窝,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声音又甜又脆:“小王爷,您尝尝!可甜了!补身子最好不过!”

补身子……李之源当时就觉得膝盖一软,差点没站稳。他现在听到“补”字就头皮发麻!还有明月,请安时倒是安安静静,可那眼神,那站姿,怎么看都像一把出了鞘的剑,冷飕飕的,让他不自觉就想离远点。

这王府,是没法待了!

李之源猛地站起身,把旁边正神游天外的繁花和努力赔笑的来福都吓了一跳。

“更衣!出门!” 李之源小手一挥,语气带着一股莫名的烦躁。

“啊?小王爷,您这早膳还没用呢……” 来福连忙劝道。

“气都气饱了!还用什么早膳!” 李之源没好气地嘟囔,与其在府里对着这些让他尴尬的人事物,不如出去透透气,“去当铺!查账!看看有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坑本王的金子!”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充分体现了他作为“京城四大纨绔之首”兼“商业奇才(自封)”的责任感。嗯,主要是为了去闻闻铜臭味,压压惊。

“好嘞!” 来福一听要出门,立刻来了精神,屁颠屁颠地就去准备。

片刻之后,唐王府侧门。

李之源骑在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小马上——这是他去年生辰时皇帝伯父赏的西域贡马,名唤“照夜玉狮子”,极其温顺,适合他这种“体弱”的小王爷。王强依旧充当护卫,骑着一匹高头大黑马,如同铁塔般护在他身侧。程度也闻讯赶来,骑着一匹性格活泼的花斑马,正兴奋地左顾右盼。

“源哥儿!源哥儿!听说你昨晚……” 程度挤眉弄眼,一脸“我懂我都懂”的猥琐表情凑过来,压低了声音。

“闭嘴!” 李之源小脸一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再提昨晚,下次天香楼金碗宴没你的份!”

程度立刻用手在嘴上做了个拉链的动作,但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依旧写满了八卦。

秦玉龙今日果然没来,据说是被他那位宰相祖父拘在家里研读圣贤书了。王府总管李忠也跟了出来,面无表情地骑着一匹稳健的栗色马,负责处理可能的实务。

一行人,带着七八个精悍的镇远镖局趟子手,浩浩荡荡又习以为常地朝着位于朱雀大街另一端的风行当铺而去。

长安城的上午,雪后初霁,阳光洒在积雪覆盖的屋顶和街道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街上行人熙攘,叫卖声不绝于耳,充满了帝都的繁华与活力。

李之源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胸中的憋闷似乎散去了一些。还是外面好,没那么多糟心事。

程度是个闲不住的,骑着马凑到李之源身边,又开始叽叽喳喳:“源哥儿,你听说了吗?就那个青牛观,啧啧,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青牛观?” 李之源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哪个青牛观?” 他名下产业太多,一时没对上号。

“哎哟!就是那个穷得叮当响,几年前还跑来咱们当铺当破书的那个道观啊!” 程度夸张地比划着,“就你让人把账册撕了那个!想起来没?”

李之源皱了皱眉,有点印象了。好像是有这么个破道观,还有个瘦得跟竹竿似的老道士,拿着一本号称什么《清风诀》的破书想来当钱,被他轰走了。当时他还因为那破观欠着他那跑路老爹的香火钱没给而火大呢。

“他们又怎么了?” 李之源没什么兴趣地问。

“嗨!听说观里快揭不开锅了!” 程度幸灾乐祸地笑着,“香火惨淡,弟子都快跑光了!就剩一个老观主和一个小徒弟硬撑着。前几天好像还遭了贼,丢了什么要紧东西,老观主急得都快上吊了!满世界找呢!真是笑死人了,就那么个破观,能有什么值钱东西值得贼惦记?莫非是偷了他们那口生锈的铁磬?”

程度说得绘声绘色,李之源听着,也只是撇撇嘴。他对佛道之流都没啥好感,尤其是穷的。在他朴素的价值观念里,连香火钱都赚不到的菩萨神仙,肯定不灵验!更何况还是个欠钱不还的破道观。丢了东西?活该!

说说笑笑间,风行当铺那气派的门脸已经出现在眼前。

黑底金字的招牌(虽然比不上银号那块金匾,但也足够晃眼),门口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擦得锃亮的黄铜门环,无不显示着这家当铺的实力雄厚——毕竟背靠“风行”这座大山。

伙计早就眼尖地看到了小王爷的仪仗,掌柜的连滚带爬地迎了出来,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小的恭迎小王爷!小王爷您今日怎么得空亲自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李之源翻身下马,把马鞭丢给来福,背着小手,迈着四方步,摆足了东家的派头走进当铺。王强和程度紧随其后,李忠默不作声地跟在最后。

当铺内部光线略显昏暗,高高的柜台,冰冷的栅栏,空气中混合着陈旧物品、墨锭和一种淡淡的、属于各种典当物的复杂气味。几个伙计正在忙碌,有的在擦拭货架上的物品,有的在柜台后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

李之源对查账其实没多大兴趣,他的产业都有秦玉龙和李忠帮忙打理,账目清晰得很。他纯粹是来找个地方换个心情。他装模作样地走到柜台后,拿起一本账簿随意翻看着,目光却有些游离。

就在这时,当铺门口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

“去去去!哪儿来的小和尚?这儿是当铺,不是施粥铺!要化缘去别处!” 门口负责迎客兼拦人的伙计不耐烦地驱赶着。

李之源闻声抬头望去。

只见当铺门槛外,站着一个瘦小干瘪的身影。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灰色僧衣,光溜溜的小脑袋上还有两排清晰的戒疤,看起来年纪不大,约莫十三四岁,面黄肌瘦,一副长期营养不良的样子。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脏兮兮的灰色破布包裹着的东西,正畏畏缩缩地想往当铺里进,又被伙计凶恶的态度吓得不敢动弹,小脸上满是惶恐和焦急。

“俺……俺不是化缘……俺……俺想当东西……” 小和尚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口音,颤抖得厉害。

“当东西?” 伙计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鄙夷,“你能有什么东西当?破钵盂还是烂袈裟?我们四海当铺可不是收破烂的地方!快滚快滚!别挡着贵人的道!” 伙计说着,眼神瞟向柜台后的李之源,显然是做给小王爷看的。

小和尚顺着伙计的目光,也看到了柜台后那个穿着宝蓝色锦袍、粉雕玉琢、贵气逼人的小公子,以及他身边那个铁塔般凶悍的护卫(铁柱),顿时吓得浑身一哆嗦,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缩到了门边的墙角,抱着怀里的破布包,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墙缝里。

若是平时,李之源可能懒得理会这种小事。但今天他本就心情不爽,看啥都不顺眼,尤其看到这穷酸潦倒的小和尚,更是觉得晦气冲天!他李之源开的当铺,来往的非富即贵,最次也是家道中落的破落户拿传家宝来应急,什么时候轮到这种一看就连饭都吃不上的小秃驴来碍眼了?

一想到“秃驴”,他就联想到那些脑满肠肥、香火鼎盛的大和尚(比如大轮寺的),心里那股无名火更是蹭蹭往上冒——虽然眼前这小和尚看起来跟“肥”字毫不沾边。

“吵什么吵!” 李之源把账簿往柜台上一拍,小脸一沉,拿出纨绔子弟的派头,对着门口呵斥道:“哪来的小秃驴?脏兮兮的!挡着本王的道了!要饭去别处!再碍眼,小心本王放狗咬你!” 他纯粹是心情不好,拿这可怜的小和尚撒气。

小和尚被他吓得魂飞魄散,抱着破布包的手一抖,那包裹本就系得不牢,这么一哆嗦,竟然散开了一角,露出里面一本颜色沉暗、边缘破损、看起来比小和尚年纪还大的薄薄册子。

来福就站在李之源身边,他眼尖,虽然那册子看起来破旧不堪,但封面的材质似乎不是普通的纸张,隐隐透着一种黯淡的、类似皮质的光泽,上面的字迹虽然模糊不清,但钩划之间似乎有种莫名的古意。本着“小王爷家的苍蝇腿也是肉”的职业原则,来福凑到李之源耳边,低声道:“小王爷,您消消气。跟个穷和尚置什么气。不过……您看他那破布包里的册子,瞧着……好像有点年头?虽说和尚的东西晦气,但万一是什么有点年头的旧经书……说不定也能值几个铜板?要不……咱们发发善心,随便给俩铜子儿打发了?免得他真死乞白赖堵在门口,也影响咱们买卖不是?”

李之源正在气头上,听来福这么一说,也觉得有道理。主要是他不想再看到这碍眼的小秃驴。他极其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是驱赶苍蝇一样:“晦气!真是晦气!收!当垃圾收了!账册上给本王记清楚了!破烂经书一本,当钱……三个铜板!多一个子儿都没有!” 他故意把价格压到极低,纯粹是为了羞辱和发泄。

伙计得了令,立刻趾高气扬地走到小和尚面前,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嫌弃地捏起那本从破布包里露出来的旧册子,另一只手掏出三个铜板,丢垃圾似的丢到小和尚脚下:“喏!小王爷开恩,赏你的!拿着快滚!”

小和尚看着地上那三枚闪着微弱黄光的铜板,又看看被伙计捏在手里的那本破旧册子,嘴唇哆嗦着,眼睛里似乎有泪水在打转,但最终还是恐惧占了上风。他一句话也不敢说,飞快地弯腰捡起那三个铜板,紧紧攥在手心,如同丧家之犬般,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街道的人流中,瞬间消失不见。

“呸!穷鬼!” 伙计对着小和尚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然后捧着那本破旧册子,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小跑到李之源面前,双手奉上:“小王爷,您过目?这破烂玩意儿……”

李之源看都懒得看,心里还因为刚才那小和尚的穷酸样和老道士的欠债不还而膈应。他此刻看所有“破书”都不顺眼,尤其是跟这些穷酸出家人扯上关系的!想起上回撕掉青牛观那本《清风诀》时的痛快,他恶向胆边生,一把从伙计手里抓过那本册子,骂骂咧咧:“什么破烂玩意儿!也敢往本王跟前送!看着就烦!”

说着,他双手抓住册子的两端,用力一撕!想把这晦气东西撕碎了出口恶气!

“嗤啦——!”

一声布帛撕裂般的脆响!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册子看起来破旧不堪,材质却异常坚韧!李之源用了吃奶的力气,竟然没能完全撕开,只是在册子中间撕开了一道歪歪扭扭的大口子!

随着册子被撕裂,一股极其陈旧的、混合着尘埃和某种奇异檀香的味道散发出来。更令人惊异的是,一道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金色流光,从撕开的口子中一闪而逝!

紧接着,一张薄如蝉翼、只有婴儿巴掌大小、形状并不规则、边缘流转着淡淡暗金色泽的奇异叶片,从撕开的口子中飘落了出来!

那叶片轻若无物,飘落的轨迹却极其诡异!它不像普通纸片或树叶那样随风飘荡,而是仿佛有着自己的意识般,在空中划出一道柔和的、带着某种玄妙弧度的轨迹,无视了重力,径直朝着离它最近的李之源的眉心飘去!

速度看似不快,实则眨眼即至!

“嗯?” 李之源正因没撕碎册子而愣神,看到这突然飘出的金色叶片,下意识地觉得奇怪,想偏头躲开。

但就在他动念的瞬间,那暗金色叶片已经轻飘飘地触及了他的眉心皮肤!

没有撞击感,没有疼痛感。

那叶片在接触他眉心的刹那,竟如同冰雪融入温水,又如同水滴渗入干燥的土地,毫无阻碍地、瞬间消失不见!

仿佛它生来就该在那里,此刻只是回归了原位!

李之源只觉得眉心处传来一股极其轻微的、冰凉的触感,仿佛被早春融化的雪水轻轻滴了一下。随即,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微弱却异常清冽纯净的气流,顺着那冰凉触点,悄无声息地涌入他的体内!

那股气流细若游丝,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灵动和生机,瞬间流遍他的四肢百骸!所过之处,仿佛干涸的河床得到了甘霖的滋润,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感席卷全身!

他先天不足带来的那种常年萦绕的、若有若无的虚弱感,以及偶尔会因为情绪激动而出现的轻微胸闷,竟然在这股清冽气流流过之后,如同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刹那间减轻了一丝!虽然变化极其细微,但他清晰地感觉到了!那是一种从身体深处透出来的、难以言喻的轻松和清明!

“呃……” 李之源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诧异和舒适意味的呻吟。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皮肤光滑,没有任何异样,仿佛刚才那一切都是幻觉。

但他身体里那真切存在的、一丝难得的轻松感,却又明确地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绝非幻觉!

那是什么东西?

李之源愣住了,手里还抓着那本被撕破的旧册子,呆呆地站在原地,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震惊。

旁边的来福、王强、程度,以及当铺的掌柜伙计,也都看到了金叶飘出和消失的一幕,但速度太快,他们只看到一道金光一闪,没入小王爷眉心就不见了,具体细节并未看清,都以为是眼花了或者什么飞虫,并未太在意。只有离得最近的来福,隐约觉得有点奇怪,但看小王爷只是摸着额头发呆,也没敢多问。

“源哥儿?怎么了?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程度好奇地凑过来,伸着脖子想看李之源手里的破册子。

就在这时——

“孽障!还我观传承金叶!!!”

一声嘶哑、焦急、甚至带着点疯狂意味的怒吼,如同炸雷般从当铺门口传来!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齐刷刷地扭头望去。

只见当铺门口,冲进来一个身影!

正是那个青牛观的清瘦老道士!

他比几年前看起来更加落魄了!身上的道袍补丁摞补丁,洗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下摆还沾满了泥泞雪水。头发胡须更是乱糟糟如同秋日枯草,脸上满是焦急和奔波带来的疲惫,一双深陷的眼睛却布满了血丝,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李之源——或者说,是死死盯着李之源手中那本被撕开的口子里已经空无一物的破旧册子!眼神里充满了急切、愤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

他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此刻正扶着门框剧烈地喘息着,但目光却如同鹰隼般锁定目标。

“是……是那个牛鼻子!” 程度一眼就认出来了,低呼一声。

当铺伙计反应过来,立刻上前阻拦:“哎!你这老道!发什么疯!敢冲撞小王爷?!”

老道士却仿佛没听到伙计的呵斥,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本册子上。他喘着粗气,跌跌撞撞地朝着柜台后的李之源冲来,枯瘦的手掌直直伸向那本破册子,声音嘶哑地重复着:“金叶!把我的金叶还来!那是我青牛观最后的传承!你不能拿走!还给我!!”

他情急之下,动作难免失态,指尖几乎要碰到李之源的衣袖!

“贼道士!敢碰源哥儿!” 王强大怒!他早就看这突然冲进来的老道士不顺眼了!见他对李之源伸手,立刻爆喝一声,如同猛虎出闸,一步踏前,碗口大的拳头带着恶风,就朝着老道士的手臂砸去!这一拳要是砸实了,老道士那条枯瘦的胳膊怕是要当场骨折!

李之源还沉浸在金叶入体的震惊和身体微妙变化的感受中,看到老道士状若疯癫地扑过来,下意识地就想后退躲闪。

就在老道士那枯瘦的、沾着泥污的指尖即将触及李之源宝蓝色锦袍袖口的刹那——

异变再生!

李之源眉心那融入金叶的位置,毫无征兆地,微微一热!

随即,一道极其微弱、淡得几乎肉眼难以察觉的金色光晕,在他眉心皮肤下一闪而逝!

与此同时,一股无形无质、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古老、威严、甚至有一丝凛冽锋锐气息的波动,以他的眉心为中心,骤然扩散而出!范围极小,仅仅笼罩了他身前方寸之地!

首当其冲的,就是那只伸过来的枯瘦手掌!

“呃啊!”

老道士如同被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中了指尖,又像是触碰到了某种极度排斥他的、充满威严的屏障,猛地发出一声痛苦短促的闷哼!伸出的手如同触电般剧烈一颤,整个人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了一把,踉踉跄跄地向后倒退了好几步,“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他抬起那只仿佛被灼伤刺痛的右手,看着微微颤抖的指尖,再抬头看向李之源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惊骇、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仿佛源自灵魂的恐惧!

刚才那是什么?!

那股气息……那股威严……那种仿佛来自上古、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冰冷锋锐之意……虽然极其微弱,只是一闪而逝,但却让他从骨子里感到战栗!那是他青牛观传承中记载的、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那种力量的气息?!怎么可能出现在一个养尊处优、看似顽劣的王府小王爷身上?!

难道……难道金叶已经……?!

老道士坐在地上,望着同样一脸懵逼、摸着眉心、似乎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李之源,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王强的拳头停在了半空中,他疑惑地看了看跌坐在地、一脸惊骇如同见鬼的老道士,又看了看只是后退一步、满脸茫然的李之源,挠了挠头,瓮声瓮气道:“源哥儿……俺还没碰到他呢……”

李之源也彻底懵了。

他刚才只觉得眉心一热,然后那老道士就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样自己弹开了?

怎么回事?

他再次摸了摸眉心,那里依旧光滑平整,没有任何异常。但刚才那股莫名的热流,以及老道士那惊骇欲绝的表情,却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还有身体里那丝挥之不去的清凉舒适感……

这一切,都和他撕开那本破册子后飞出的金色叶片有关!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之源低下头,目光落在了手中那本被撕开一道大口子、此刻显得更加破败不堪的旧册子上。

册子的封面在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可见几个早已褪色模糊的古篆字迹……

似乎……不再是纯粹的晦气和倒霉了。

一种莫名的、难以言喻的好奇和探究欲,第一次压过了他对这些“破书”的厌恶和烦躁,在他那颗充满了铜臭和纨绔思想的小小心灵里,悄悄地探出了头。

王强的拳头还悬在半空,他看着跌坐在地、一脸活见鬼表情的老道士,又扭头看看自家小王爷那张写满“我是谁我在哪”的茫然小脸,铜铃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

“源哥儿……俺……俺真没碰着他……” 王强瓮声瓮气地解释,还晃了晃自己砂锅大的拳头,以示清白。他这拳头还没挨着呢,这老道士怎么就自己飞出去坐地上了?莫非是年纪太大,腿脚不稳?

程度也凑了过来,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满是惊奇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源哥儿,你这……你这什么时候练成隔空打牛的功夫了?教教我呗?” 他以为李之源用了什么他不知道的阴招。

李之源自己还懵着呢!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自己的眉心,那里平滑依旧,刚才那一下微热和奇异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是错觉。但老道士那惊骇欲绝的表情和触电般弹开的样子,却又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还有……身体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清凉感和减轻了的胸闷……这一切,都指向那枚诡异融入他眉心的金色叶片!

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李之源的目光再次落回手中那本破册子上。这一次,他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册子很薄,封面是一种暗沉沉的、非纸非革的材质,摸上去有种奇特的韧性,也难怪他刚才没撕动。上面用某种古老的颜料写着几个模糊的篆字,他勉强能认出似乎有“……符……”、 “…录…” 之类的字样,具体是什么,看不真切。册子被撕开的口子里,能看到内页纸张泛黄脆弱,上面画着一些歪歪扭扭、鬼画符般的图案和密密麻麻的小字。

这就是那老道士口中的“传承”?还藏着那么个诡异的金叶子?

李之源的小脑袋瓜飞速转动起来。他虽然贪财怕死,但绝对不傻,相反,在“搞钱”和“保命”这两件事上,他有着野兽般的直觉。那金叶入体的感觉如此奇特,还能让这疯疯癫癫的老道士如此失态,甚至可能……刚才弹开老道士的诡异现象也与之有关?

宝贝!

这绝对是宝贝!

虽然还不知道具体是干嘛用的,但先搂到自己怀里准没错!管他什么青牛观白牛观的,到了我李之源手里的东西,那就是我的!更何况这破观还欠着我爹香火钱呢!利息就用这破书抵了!

电光火石间,李之源已经完成了心理建设,并且迅速给这“强取豪夺”的行为找到了完美的理由——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嗯,是父债,观偿!

他立刻把那本破册子往怀里一塞,动作快得像偷鸡的黄鼠狼。然后,他小脸一板,拿出王府小王爷的派头,指着还坐在地上发呆的老道士,恶人先告状……啊不,是义正辞严地呵斥道:

“好你个牛鼻子老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冲撞本王!还敢伸手行凶?!幸亏本王……本王洪福齐天,自有神明庇佑!才没让你得逞!说!你欲意何为?!是不是看本王年幼,想抢劫本王刚收的当品?!” 他故意混淆概念,把对方索要传承说成是抢劫当品。

老道士被李之源这倒打一耙给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他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但因为刚才的惊骇和莫名的冲击,手脚还有些发软,加上急火攻心,一时竟没能站起来。他指着李之源,手指颤抖,声音嘶哑:“你……你血口喷人!那……那册子里的金叶,分明是我青牛观祖师传下的符箓本源金叶!是……是我观至高传承的信物!你……你把它怎么了?!快交出来!”

“什么金叶银叶?本王没看见!” 李之源把小脑袋一昂,开始发挥纨绔本色,耍无赖,“本王只看见一本破书!现在它是本王的当品了!白纸黑字,三个铜板!钱货两讫!” 他指了指柜台上的账册,“倒是你!你这老道,欠着我父王的香火钱多年不还,如今又跑来本王的铺子里撒野!强抢当品!还意图行刺本王!王强!”

“俺在!” 王强大声应道,捏着拳头,虎视眈眈地瞪着地上的老道士。

“给本王揍他!” 李之源小手一挥,下达了简单粗暴的指令,“让他好好清醒清醒!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抢东西打人,罪加一等!”

“好嘞!” 王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才不管什么金叶银叶,什么传承信物,他只知道这老道士冲撞了源哥儿,还想动手,那就该揍!

王强大步上前,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山。老道士见状,脸色惨白,还想挣扎着起身理论或逃跑。但王强哪给他机会?蒲扇般的大手一伸,如同老鹰抓小鸡般,轻易就揪住了老道士破旧道袍的后衣领,把他整个人从地上提溜了起来!

“放开我!贫道乃出家之人!你们……你们岂敢动用私刑?!还有没有王法了!” 老道士又惊又怒,手脚乱蹬,试图挣脱。但他那点力气,在王强面前简直如同蚍蜉撼树。

“王法?在长安东城,我家小王爷就是王法!” 程度在一旁叉着腰,得意洋洋地帮腔,充分诠释了什么叫“狗腿子”。

王强也不废话,另一只空着的手握成拳头,但也没真下死手,毕竟对方是个老头。他只是用拳头侧面,不轻不重地砸在老道士的后背上。

“砰!” 一声闷响。

“哎哟!” 老道士惨叫一声,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五脏六腑都差点移位,呛得他连连咳嗽,眼泪都出来了。

“这一拳,是替我家小王爷打的!让你冲撞贵人!” 王强瓮声瓮气地说道,然后拳头又落了下去。

“砰!” “这一拳,是替你那个偷东西的小贼徒弟打的!师父没教好,师父代过!” “砰!” “这一拳,是替你们青牛观欠的香火钱打的!欠债不还,还有理了?!”

王强一边揍,一边还给自己找好了理由,虽然逻辑简单粗暴,但气势十足。他下手有分寸,专挑肉厚的地方打,既让老道士疼得龇牙咧嘴、惨叫连连,又不至于真的打出重伤来。

老道士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道冠也歪了,头发散乱下来,更是狼狈不堪。他本来身子骨就瘦弱,这几拳下来,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只能哎哟哎哟地惨叫着,哪里还有刚才冲进来时那副疯狂的模样?

当铺里的伙计们看得目瞪口呆,想劝又不敢劝,只能低着头假装没看见。李忠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再正常不过。来福则在一旁小声嘀咕:“该!让你冲撞小王爷!让你欠钱不还!”

程度看得眉飞色舞,甚至想上去补两脚,被李之源用眼神制止了——纨绔也要有格调,群殴一个老头,太掉价。

李之源看着老道士被揍得差不多了,心里的那点不爽也发泄了一些。他主要是想逼问金叶和那小和尚的事情。他抬了抬手,示意王强停下。

王强意犹未尽地收了拳头,但还是像拎小鸡一样拎着老道士。

李之源走到瘫软在地、不住呻吟喘气的老道士面前,蹲下身,歪着小脑袋,用一副“我很困惑”的天真表情看着他:“喂,牛鼻子,本王问你个事儿。”

老道士喘着粗气,抬起肿了一只的眼睛,又恨又怕地看着眼前这个粉雕玉琢却心思狡黠的小魔王。

“你口口声声说那是你青牛观的传承,” 李之源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语气充满了真诚的“好奇”,“可刚才来当这本书的,明明是个小和尚啊?光头,戒疤,僧衣,虽然破了点,但绝对是和尚打扮没错!你们青牛观……什么时候改信佛祖了?还是说,你们道观太穷,连徒弟都养不起,只好送去庙里当和尚,顺便还能偷庙里的东西来补贴你这破观?”

李之源这话问得极其刁钻恶毒,简直就是指着和尚骂秃驴,顺便还把偷窃的罪名又扣了回去。

老道士一听这话,气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他浑身颤抖,指着李之源,嘴唇哆嗦着:“你……你胡说八道!污蔑!纯属污蔑!清风他……他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李之源步步紧逼,小脸上依旧是人畜无害的表情,“难不成是你们道观独特的修行方式?先当和尚化缘,再回道观修仙?啧啧,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改天本王得去大轮寺问问,看看他们知不知道隔壁青牛观还有这等妙法!”

“噗——” 老道士终于忍不住,急怒攻心之下,真的喷出了一小口血沫子,脸色灰败,眼神绝望。他知道,今天要是不说清楚,不仅传承金叶拿不回来,恐怕青牛观最后一点名声也要被这小魔王败坏干净了!

他瘫在地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嘶哑着声音,带着哭腔道:“……清风……他不是和尚……他是我唯一的徒儿……”

“哦?不是和尚?” 李之源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老道士闭了闭眼,两行浑浊的眼泪从眼角滑落,混着脸上的灰尘和血迹,显得更加凄惨。他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解释道:“我青牛观……香火早已断绝……贫道与徒儿清风……贫道与徒儿清风,早已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观里能当的东西,几年前就当了……那本《清风诀》……是最后能拿得出手的……还被小王爷您……” 他看了一眼李之源,没敢说下去。

“说重点!那小秃驴……哦不,那小道士,干嘛扮成和尚?” 李之源不耐烦地打断他。

“……为了活下去……” 老道士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苦涩和羞惭,“和尚……化缘……比道士容易些……百姓……更愿意施舍和尚……清风年纪小,剃了头,点上戒疤,穿上破僧衣……每日还能化到些残羹冷炙……勉强糊口……若是穿着道袍出去……怕是……怕是早就饿死了……”

老道士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难以启齿的屈辱。让自家道童假扮和尚去化缘,这简直是道门的奇耻大辱!若非被逼到绝境,他怎会出此下策?

当铺里一时间安静下来。连王强和程度都收起了脸上的戏谑,露出些许复杂的神色。他们虽然纨绔,但并非毫无恻隐之心。让徒弟扮和尚讨饭,这道观……确实是穷到一定境界了。

李之源的小眉头也皱了起来。他讨厌穷酸,更讨厌麻烦。但这老道士的话,听起来……好像确实挺惨的?虽然他依旧觉得这老道脑子有坑,守着个破观等死,还不如把地契卖了换钱实在。

“那……那这本破书又是怎么回事?” 李之源拍了拍怀里的册子,“还有那金叶子?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传承,怎么让你徒弟偷出来当了?” 他还是更关心这个。

老道士听到“金叶子”三个字,情绪又激动起来,挣扎着道:“那本金符秘录……和里面的本源金叶……是……是我青牛观祖上传下的……据说是上古符箓之道的根本……贫道道行浅薄,参悟不透,一直小心供奉在祖师像后……不敢有失……谁知……谁知今日一早发现不见了!清风那孩子也不见了!定是他……定是他饿极了,又看这书册古老,以为能当几个钱买吃食,才……才偷偷拿了出来……贫道是循着踪迹一路问询,才找到这里的啊!小王爷!那金叶非同小可,绝非寻常之物!您……您若拿了,恐招祸患!还请归还贫道吧!贫道给您磕头了!”

说着,老道士竟然真的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磕头。

“停停停!” 李之源赶紧跳开一步,嫌弃地摆摆手,“少来这套!吓唬谁呢?还招祸患?本王看你是想讹诈!” 他心里其实已经信了七八分,尤其是金叶入体的奇异感觉做不得假。但这等宝贝,到了他手里还想吐出去?门都没有!

“你说金叶在书里,书是你徒弟偷的,你徒弟扮和尚……” 李之源摸着小下巴,眼珠滴溜溜乱转,开始发挥他胡搅蛮缠、颠倒黑白的特长,“谁能证明?谁看见了?本王只看见一个小和尚,拿了本破书来当!现在这本书,是本王花了三个铜板正当收来的!那就是本王的东西!至于你说的什么金叶……本王没看见!说不定是你那徒弟中途调包了?或者根本就是你这老道穷疯了,编出来想骗本王钱的?!”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小腰板挺得笔直:“对!肯定就是这样!你们师徒俩合起伙来演戏!一个偷书来当,一个随后赶来讹诈!真是好算计啊!可惜碰上了本王!火眼金睛!一眼就看穿了你们的诡计!”

老道士被李之源这番强词夺理、颠倒黑白的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之源,“你……你……”了半天,一口气没上来,眼睛一翻,竟然直接晕了过去!

“呀!晕了?” 程度吓了一跳。

王强松开手,老道士软软地瘫倒在地。

“啧,真不禁气。” 李之源撇撇嘴,毫无同情心,反而觉得省事了。他踢了踢老道士的小腿,见没反应,便对李忠吩咐道:“李忠,把这老道丢出去!扔远点!别脏了本王的地方!再敢来啰嗦,见一次打一次!”

“是。” 李忠面无表情地应道,招手叫来两个强壮的趟子手,像抬麻袋一样把晕过去的老道士抬了出去。

处理完老道士,李之源的心情莫名好了不少。虽然过程有点惊险和莫名其妙,但结果似乎不错?得了个好像很厉害的宝贝(虽然还没弄明白是啥),还揍了讨厌的债主一顿出气。

他拍了拍怀里那本硬邦邦的破册子,小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走!打道回府!” 李之源小手一挥,心情舒畅地朝着当铺外走去。他现在迫不及待想回府,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研究一下这本藏着金叶的破书!至于那晕倒在街角的老道士?谁在乎呢!长安城里每天晕倒的人多了去了!

王强和程度赶紧跟上。程度还在回味刚才揍人的场面,兴奋地比划着:“源哥儿,强子刚才那几拳真带劲!下次再有这种活儿,叫上我啊!”

李之源翻了个白眼,没理他。他现在的心思,已经完全被怀里的“宝贝”勾走了。

那枚融入眉心的金叶,到底是什么? 那本破册子,又记载了什么? 青牛观……上古符箓之道?

一个个问号在他那小脑袋瓜里盘旋。或许……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并不全是骗人的?至少,那金叶带来的感觉,是实实在在的。

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好奇”的情绪,悄然在这个只对金钱和享乐感兴趣的小王爷心里,生根发芽。当然,目前这棵幼苗,依旧被厚厚的“贪财”和“怕死”的土壤覆盖着,需要更多的养分和契机,才能破土而出。

而此刻的李之源并不知道,那枚看似不起眼的暗金色叶片,将会为他打开一扇怎样光怪陆离、波澜壮阔的新世界大门。他那只习惯于拨弄算盘、数着金票的小手,在不久的将来,或许要握住一些截然不同的、更加沉重也更加耀眼的东西。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回府!关起门来!研究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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