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皇城如眠。
风从宫墙缝隙间穿行而过,卷起一地灰烬。
谢云书伏在案上,青衫染尘,额角渗出血丝,顺着眉骨滑落,在纸上晕开一朵暗红梅花。
他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可诡异的是,他袖中十二枚银针竟尽数离体,悬浮半空,排列成北斗七星之形,唯独缺了最后一颗辅星,残阵嗡鸣,似在抵抗某种无形禁制。
苏晚晴心头剧震,一把扶住他的肩膀:“云书!”
“太庙……地库里……有我的名字……刻在第三根承重柱上……”他唇瓣翕动,气息断续,“他们……把生死簿埋进了宗庙……”
话音未落,一口鲜血喷在宣纸上,赫然盖住了“北舆”二字。
烛火摇曳,映着他苍白如纸的脸,也照见她眼底翻涌的惊涛。
她终于明白了——那场席卷北境的战争、三千将士的血战、谢家满门抄斩的冤案,从来不是因为谋逆,而是因为他们守护了一样不该被世人知晓的东西。
他是谢家唯一的血脉,是活下来的证据,更是整个王朝命脉的钥匙。
可这真相,太过沉重。
“你不能去。”苏晚晴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你现在经脉撕裂,战魂脉失控,连站都站不稳,怎么进太庙?那里有气运铜镜、守殿金甲、还有玄圭会的眼线层层布控!你这是去送死!”
谢云书缓缓睁开眼,眸光清冷如雪夜寒星。
“若我不去,谁来证明谢家清白?”他撑着桌沿坐直,指尖仍微微颤抖,却一字一句清晰如刀,“你说我病弱不能自理,说我靠你庇护苟活至今。可你有没有想过——我隐忍十年,男扮女装,替姐代嫁,不是为了躲,是为了等一个机会。”
他抬手,轻轻抚过胸口那块贴身携带的祖印拓片,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它在我身上温了十年,今夜终于开始共鸣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地库认我。”
苏晚晴怔住。
她看着眼前这个瘦削的男人,忽然觉得陌生又熟悉。
那个曾蜷缩在柴房角落、咳得撕心裂肺的“病秧子媳妇”,早已在无数个深夜里,用银针封脉、以精血养魂,默默对抗着体内暴走的战魂之力。
而她以为的柔弱,不过是他在命运重压下最坚韧的伪装。
“我去安排。”她终于开口,语气不再强硬,而是多了一丝凝重,“但你要答应我——只探不取,活着回来。”
谢云书嘴角微扬,那一笑极淡,却像破冰春水。
燕北辰已在宫外待命,黑影隐于檐角,如同夜色本身。
素问则换上太医院巡诊服,提着药箱缓步走向昭德殿侧廊。
她指尖微凉,掌心沁汗。
这几日,她亲眼看见谢云书每夜潜入禁军伤病营,以自身精血激发银针,温养濒死士兵的经络;看他强忍经脉灼痛,只为多救一人;看他明明可以逃,却选择留下,一步步走向风暴中心。
她本是玄圭会安插的眼线,任务是监视、上报、必要时清除。
可此刻,她低声对守卫道:“奉太医令,巡查昭德殿后殿阴湿之症。”语毕,悄然将一枚铜牌塞入对方手中,“顺带查一查那根蟠龙柱下的通风口,前日有人报说闻到了腐味。”
守卫点头放行。
就在那一刻,一道黑影掠过飞檐,落地无声。
谢云书借咳疾发作引开巡逻侍卫,趁机钻入通风暗道。
狭窄的通道内尘灰弥漫,每一次呼吸都牵动旧伤,但他没有停下。
银针在指间轻旋,感知四周气流变化,避开元力结界的关键节点。
终于,他抵达昭德殿后殿。
月光透过琉璃瓦隙洒落,照见第三根蟠龙柱底部一道极细的接缝。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小块谢家祖印拓片,贴于胸口——刹那间,战魂脉隐隐共振,一股古老而熟悉的气息自地底传来,仿佛祖先低语,召唤后人归位。
他将银针轻轻刺入柱底某处凹槽。
“咔。”
一声轻响,地面缓缓裂开一方石门,露出向下的阶梯。
阶上布满尘灰,唯中间有一行极淡足迹——显然近日有人出入。
他眼神一凝。
有人比他更早来了。
握紧银针,他缓步下行。
地库深处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青铜与陈年血锈混合的气息。
灯火未燃,唯有壁面泛出幽微青光。
他抬眼看去,顿时呼吸一窒——
供奉于此的,并非寻常玉牒族谱,而是一面高达三丈的“国本壁”。
整面墙由无数青铜碎片拼接而成,纹路错综复杂,似山川走势,又像星宿排布。
每一块残片背后,皆铭刻姓名与命格印记。
他走近细看,忽然浑身一震——其中一块残片上的纹路,竟与谢家族徽完全吻合!
再往下读,脊背发寒:
“壬午北舆出征,非为戍边,实为护玺。主帅谢承远,代天守命,血脉不绝,则山河不断。”
他的手指微微发抖。
原来《北舆军粮册》根本不是账本,而是标记龙脉节点的“山河图谱”!
那些看似无序的屯田记录、水源分布、土壤质地,实则是先帝亲自划定的国运命枢!
而谢家世代镇守北舆,不是为了打仗,是为了守住这片土地下的真正皇权根基——
他们是先帝钦定的“辅政监国”血脉。
不是臣,是继者。
不是罪眷,是命定之人。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缓缓取出随身拓片,欲将其贴于残片之上,验证血脉共鸣。
就在此刻,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自壁后传来。
黑暗中,一道身影缓缓浮现。
灰袍覆体,面容藏于阴影之中,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穿透了百年迷雾,直视他的灵魂。
“你以为你是继承者?”那人声音低沉,如古井无波,“不。”
他停顿一瞬,仿佛在等待命运的回响。
“你是钥匙。”谢云书指尖的血滴落在青铜残片上,刹那间,整面“国本壁”剧烈震颤。
幽光暴涨,如活物般顺着血脉纹路蔓延开来,拼接出一幅横贯山河的星野图景。
那行血字浮于碑心——“承北舆命,代天守玺。”
他瞳孔骤缩。
这不是认主,是唤醒。
莫问立于阴影之中,灰袍无风自动,眼中竟无半分惊异,唯有深不见底的悲悯。
“三百年来,玄圭会以‘正统’之名执掌礼法、操控帝位更迭,可他们忘了——真正的正统,从来不是写在诏书上的,而是刻在血脉里的。”
话音未落,头顶铜鹤衔环突兀转动,机关轻响,香炉轰然炸裂!
烈焰冲天而起,震得梁柱簌簌落尘,整座太庙仿佛被惊醒的巨兽,发出低沉呜咽。
“有人触动禁制!”素问从暗道口跌进来,脸色惨白,“冯公公刚传来密信——明日早朝,皇帝将下旨宣读‘幽禁宗人府’诏书!罪名已由礼部拟好,称你为‘前罪臣余孽、秽乱宗庙、图谋复辟’,一旦定罪,永世不得翻身!”
空气凝滞。
谢云书却笑了,唇角染血,笑意却清冽如雪崩裂谷。
不是为了审判他,而是为了彻底抹去“谢氏”这个名字——连同那段被掩埋的、关于谁才是真正有资格站在皇权之巅的历史。
燕北辰的身影破雾而来,黑衣沾尘,眼神冷峻如刀:“通风道已被我切断,外围布下七具假尸引开巡查,但我们只剩一炷香时间。”
谢云书不再犹豫,猛地将那块共鸣后的青铜残片撬下,藏入怀中。
动作牵动经脉,战魂脉再度撕裂,一口鲜血喷在石阶上,他却连踉跄都未曾有。
撤离途中,风声如鬼哭。
他掠过蟠龙柱时,眼角余光瞥见香炉碎屑中一抹异色——那是掺了朱砂与龙脑的秘制祭灰,唯相府亲信方可调用。
而此刻,灰烬边缘,竟浮现出极淡的一圈符印轮廓,形似锁链缠绕玉圭。
玄圭会……已经开始准备仪式了。
归途沉默如夜。
直到回到柴院小屋,门扉闭合,油灯点亮,他才缓缓靠坐在床沿,指尖仍紧攥着银针,指节发白。
苏晚晴守在他身侧,目光沉静,却压着翻涌的心潮。
她看见他取出残片,轻轻放在桌上,也看见他胸口起伏不止,似在压抑某种更深的痛楚。
“他们要灭的,”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磨铁,“不是我这个孤魂野鬼,是我们这一脉的存在本身。只要‘辅政监国’的说法还存于世,他们的伪正统就永远站不住脚。”
他抬眼看向她,眸光幽深如渊:“所以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让我们看起来像个笑话——一个男扮女装的疯妇,一个勾结外臣的逆种。可现在……”他顿了顿,嘴角扬起一丝近乎锋利的笑,“我知道该怎么让他们自己撕开遮羞布了。”
窗外,夜雨悄至。
而远在宫城深处的玄圭密殿,萧老相手持断裂玉圭,凝视香炉炸裂后的碎屑,忽而轻笑一声,抚须低语:“血已验,门将开——准备迎‘真主’归位。”
烛火摇曳,映着他袖口暗绣的九蟒盘圭图腾,缓缓蠕动,宛如活物。
那一夜,杏花村外的田埂上,一道极淡的香气随风飘散——无人察觉,谢云书衣角沾染的粉痕,正无声指引着某个黑暗中的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