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练,倾洒在幽暗的梦境海上,银波荡漾,仿佛千万颗未落的眼泪在风中轻轻颤抖。
那艘破旧乌篷船静静泊于岸边,木板皲裂,绳索朽烂,却偏偏稳如磐石,不随浪动。
梦舟子立于船头,蓑衣斑驳,斗笠压得极低,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
他手中竹篙轻点水面,涟漪扩散,竟不散去,反而凝成一圈圈模糊的人影——有跪地乞食的老者,有怀抱婴孩逃难的妇人,有倒在血泊中仍伸手指向远方的少年。
“每人只能带一个梦进来。”他的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枯木,“带错了,就永远醒不了。”
小石头站在陈凡身侧,双手紧紧攥着一页泛黄的《善闻报》,指节发白。
他深吸一口气,举起手,声音微颤:“我带的是……阿妹第一次笑的样子。那天她咳了三天,终于退了烧,睁开眼看见我在床前煮粥,突然咧嘴笑了——那么小,那么亮,像星星掉进了碗里。”
人群静默。连夜风都放轻了脚步。
陈凡缓缓抬眼,望向那浩渺无垠的梦境之海。
他掌中心灯铃微烫,余温尚存,仿佛还萦绕着老尼那一声清音。
他唇角轻轻扬起,低声道:“我带的,是她说‘我也想做个好人’那一刻。”
众人皆惊。
那是夜琉璃昏迷前的呓语,藏在记忆最深处的一句低喃。
可陈凡听到了——不是用耳朵,而是用一次次并肩行善时,彼此愿力交感的那一瞬共鸣。
白烛娘站在岸上,双目虽盲,却朝他们所在的方向深深凝望。
她从怀中取出一支火折子,递向小石头:“若闻到腐臭味,立刻烧掉那页梦。有些梦早已被‘绝望’蛀空,表面光鲜,内里全是尸气。”
小石头接过,重重点头。
夜琉璃闭目盘坐,心灯铃悬于膝前,随她微弱的呼吸轻轻晃动。
忽然,铃声轻震,一道残影浮现——素衣女尼端坐灯下,窗外雷雨交加,祭坛之上符文森然,锁链缠绕四肢。
她口中仍在诵经:“众生皆苦,愿代其痛。”而白衣男子立于高台,目光冷峻如霜:“牺牲一人,可安天下,何惜一命?”
画面戛然而止。
梦舟子叹息一声,撑篙入水:“这梭子织了千年梦,却没人敢织‘明天会更好’。世人总爱梦见复仇、权势、长生……可谁敢梦见一碗热饭、一句道歉、一次原谅?”
乌篷船缓缓离岸,驶入银波深处。
四周雾气渐浓,隐约可见无数丝线垂落水中,如蛛网般交织成一片悬浮的梦境森林。
每一根丝线都连着一个沉睡者的魂灵,闪烁着或明或暗的微光。
忽然,前方雾中现出一座拱门,由无数破碎镜片拼接而成,每一块镜中都在重复同一幕场景:有人救人反被诬陷,跪地痛哭;有人散尽家财赈灾,却被乡民唾骂忘恩负义;有修士坚守正道百年,最终道心崩塌,堕为魔头。
“绝望回廊。”梦舟子低声,“紫微子布下的陷阱。他不信善能胜恶,只信秩序需以铁血维系。于是他在这里,一遍遍播放世人的失败,让后来者还未开始,便已心死。”
小石头脸色骤变。
他看见镜中竟浮现出自己身影——他在街头分发药粥,却被官差当众鞭打,阿妹躲在人群中哭泣,不敢相认。
“难道……我们真的改变不了什么?”他喃喃,声音几近崩溃。
梦舟子没有回答,只是将竹篙横挡在他面前。
陈凡却在此时迈出一步,踏至船首。
他没有看那些镜子,也没有试图击碎它们。
他的目光穿过了层层幻象,落在回廊尽头——那里,一缕金光若隐若现,穿梭于千人梦境之间,忽明忽暗,形如梭子。
织梦梭。
它不在某一处,也不属于任何人。
它随愿而徙,唯有真正相信“善能成真”的人,才能触及它的轨迹。
陈凡闭上眼。
识海中,系统提示悄然浮现:【警告!
精神负荷持续上升,梦境侵蚀度已达47%】
但他嘴角反而扬起一丝笑意。
他知道紫微子想让他愤怒、反抗、证明——那样就会落入“对抗即存在”的逻辑牢笼。
可真正的希望,从来不是靠争斗点燃的。
它是沉默的坚持,是明知可能徒劳,仍愿意再试一次的选择。
乌篷船缓缓穿过回廊,镜中影像愈发疯狂,呐喊与哀嚎充斥四野。
可就在这一刻,陈凡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本残破簿册。
封面写着三个褪色大字:《民声簿》。
他没有翻开,只是轻轻抚过封皮,仿佛触摸一段被遗忘的温度。
船上无人说话,只有水声轻响,铃音微颤。
而远方,金梭忽地一顿,似有所感。
陈凡站在船首,风从梦境海深处吹来,带着腐朽与哀恸的气息。
镜墙中无数绝望的影像仍在翻涌,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审判。
可他的手没有抖,声音也没有迟疑。
他翻开《民声簿》,纸页脆黄,边角卷曲,像是被泪水浸透又晾干过无数次。
第一页上写着:
“王寡妇给乞丐剩饭,头顶光圈亮了一息。”
声音不高,却如晨钟破雾,在寂静的梦海上荡开涟漪。
那一瞬,某块镜片中的画面微微颤动——一个佝偻的身影将半碗冷粥递入枯瘦的手,雨滴砸在屋檐上,她没打伞,只默默看着那人吞咽。
接着是第二条:“赵铁匠修桥不收钱,亮了两息。”
第三条:“李家小子背盲人过河,脚崴了也不松手,光三息。”
第四条:“药童偷藏半包止血散,塞进难民包袱……虽违门规,善念未灭。”
每读一条,便有一缕微不可察的金线自虚空中浮现,缠绕乌篷船舷。
小石头怔住了,指尖不由自主抚上那页泛黄的纸,仿佛触到了某种久违的温热。
白烛娘立于岸边的身影忽然挺直,她空洞的眼眶朝向海心,低声呢喃:“这不是记录……这是火种。”
越来越多沉沦在回廊幻象中的人开始抬头。
他们原本低垂着头,任由悔恨啃噬魂魄,此刻却有人颤抖着开口:“我……我也曾帮过人。”
是一个满脸疤痕的男子,声音嘶哑,“我在战火里背出三个孩子……没人知道,也没人谢我……但我确实做过。”
“我捐过十年米粮!”一位老者突然站起,泪流满面,“虽然族人说我败家,可我知道那是对的!”
“我放过一只断翅的雀儿……它后来飞起来了!”
一声接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起初零落,继而汇聚成潮。
百人齐呼之时,天地骤然一静。
那穿梭于千梦之间的金梭,终于停驻。
它自虚空缓缓浮现,通体流转着温润而不刺目的光泽,宛如初阳穿云的第一缕光线。
梭身刻满细密符文,皆为古篆“愿”字变体,每一笔都似由心跳镌刻而成。
它轻轻一跃,如归巢之鸟,自动缠上陈凡手腕,盘成一道暖环,无声契合。
梦舟子手中的竹篙猛然一震,几乎脱手。
他仰头望着那枚织梦梭,嘴唇翕动,终化作一声哽咽:“原来……希望不需要多大声。”
陈凡低头看着腕间金梭,识海中系统提示突兀响起:
【检测到七器意志共鸣——‘量心秤’‘渡厄铃’‘燃灯引’‘净尘幡’‘照心镜’‘续缘剪’已就位。
是否召唤其余守器老怪?】
他尚未回应,忽觉气息一滞。
梦舟子缓缓摘下斗笠。
月光照在他脸上——眉骨高耸,鼻梁如刃,唇线紧抿。
那张脸竟与石语蝉有七分相似,只是更苍老、更疲惫,仿佛背负着千年未解的寒霜。
“最后一关,由我来守。”他说,声音轻得像一句忏悔,“因为我也曾不信人间有光。”
乌篷船悄然调转方向,驶向来路。银波重开,雾气退散。
可当船抵岸边,众人欲下之际,梦舟子却依旧立于船头,蓑衣猎猎,纹丝未动。
“我是最后一个。”他抬手,指向深渊尽头不可见之处,“只要我还活着,尘缘帚就不会现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