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滨海市带着烟火气的喧嚣和训练营中充满汗水的呐喊不同，位于世界屋脊之上的“观星者”深空监听站，是绝对的寂静与极致的寒冷。
监听站主体建筑嵌在万年冰川之中，外层是厚达数米的特种复合装甲和吸波材料，用以隔绝外部干扰和抵御极端气候。只有几个半球形的信号接收天线阵列，如同沉睡的巨眼，暴露在凛冽的空气中，缓缓转动，贪婪地捕捉着来自宇宙深空的每一丝电磁涟漪。
站内核心区域，恒温恒湿，只有机器低沉的嗡鸣和偶尔响起的提示音。巨大的环形主屏幕上，流淌着如同极光般变幻莫测的数据瀑布，那是来自无数星辰的背景辐射，经过超级计算机的筛选和放大后呈现出的景象。
陆星宇裹着一件厚厚的防寒服，坐在主控台前，眼圈有些发黑，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紧紧盯着屏幕一角不断刷新的频谱分析图。他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跳跃，调整着滤波参数。
“噪声水平又升高了0.3个百分点……”他喃喃自语，语气里没有烦躁，反而带着一种猎手接近猎物时的兴奋，“不对，不是太阳风活动引起的，来源方向……还是那个区域。”
在他旁边不远处，顾铭生坐在一个相对独立的控制终端前。他穿着简单的灰色站内服，身形比几年前更加清瘦，脸色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他没有看主屏幕，而是专注地看着自己面前一个较小的屏幕，上面显示着更加原始、未经太多处理的底层信号流。他的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随着那些无形的电波一同飘向了冰冷的宇宙深处。
“顾顾问，”陆星宇转过头，语气带着尊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那边有什么发现吗？这种背景噪声的微弱增强，是否具有模式性？”
顾铭生缓缓抬起头，视线似乎费了些力气才聚焦到陆星宇身上。他沉默了几秒，才用那种特有的、不带什么起伏的平静语调回答：“模式……尚不明确。但其调制方式，与已知的任何自然现象或人类造物……都存在显着差异。”他顿了顿，补充道，“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低语。”
“无意识的低语？”陆星宇咀嚼着这个词，眉头微蹙。和顾铭生共事越久，他越觉得这个前巴别塔的核心建筑师，其思维方式有时近乎非人，总能从看似杂乱的数据中嗅到一些常人无法察觉的气息。
“深潜者那边有反馈吗？”陆星宇又问。他们与那个神秘的AI保持着一条极其隐秘且带宽有限的专用数据链路。
“深潜者……维持静默。”顾铭生回答，“它仍在观察。但根据协议，如果信号威胁等级超过阈值，它会发出警报。”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自己面前的屏幕，手指无意识地在空气中划动着什么，仿佛在勾勒那些无形信号的轮廓。
陆星宇知道，从顾铭生这里暂时得不到更明确的答案了。他转回身，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调阅最近几天从全球其他几个尚在运行的监听站（大部分已废弃）共享过来的数据。他要进行交叉验证。
时间在寂静的数据分析中悄然流逝。站内模拟的昼夜循环灯光逐渐暗淡，预示着“夜晚”的来临。
突然，主控台发出一阵不同于往常的、略显急促的提示音。屏幕中央，一段被特殊标定的信号波形被自动捕捉并放大。
陆星宇精神一振，立刻扑到屏幕前。
这段信号非常短暂，只有毫秒级，能量也极其微弱，混杂在宇宙背景辐射中，稍纵即逝。但它具有清晰的结构，绝非随机噪声。
“来了！”陆星宇低呼一声，双手如飞，调用所有计算资源对这段信号进行实时解构和分析。
顾铭生也几乎在同时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主屏幕。他面前的终端上，底层数据流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异常和谐的波动。
“频率……非标准波段。脉冲编码……从未见过。”陆星宇一边操作，一边快速汇报，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它在……自我迭代？不，是在适应我们的接收频率？”
他震惊地发现，这段微弱信号似乎在极其短暂的时间内，轻微调整了自身的某些参数，使其更容易被“观星者”站当前设置的接收模式所捕获。这是一种极其初级的、但明确无误的交互行为！
“记录所有参数！保存原始数据流！”陆星宇大声命令辅助AI。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这不是以往捕获的任何一种疑似地外信号，这种感觉……更像是一个看不见的存在，在小心翼翼地伸出触须，试探着周围的环境。
信号很快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主屏幕恢复了之前数据瀑布流淌的状态。
但控制室内一片死寂。陆星宇和顾铭生都盯着屏幕，仿佛还能看到那短暂波形留下的残影。
“它……知道我们在听。”良久，陆星宇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
顾铭生缓缓站起身，走到主屏幕前，凝视着那段已经被保存下来的信号图谱。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不是知道。”顾铭生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是……感知。它的存在方式，可能与我们基于时空连续性的认知……存在根本性差异。我们的‘监听’，本身就可能是一种能被它感知到的……扰动。”
这个假设让陆星宇后背升起一股寒意。如果顾铭生说的是真的，那他们面对的，将是一个完全无法用现有物理和哲学框架去理解的“东西”。
“必须立刻向林首席汇报！”陆星宇稳了稳心神，准备起草加密通讯。
“等等。”顾铭生阻止了他。
陆星宇疑惑地看向他。
“证据不足。”顾铭生指了指屏幕，“单次事件，能量微弱，无法复现。仅凭这个，无法做出任何有效决策，只会引发不必要的恐慌和……错误反应。”
他看向陆星宇，眼神深邃：“我们需要更多数据，需要理解它的行为模式，哪怕只是最粗浅的理解。在确定其意图之前，保持静默，是最理性的选择。”
陆星宇沉默了。他明白顾铭生的意思。在人类内部尚且因为理念纷争不断的时候，一个来自深空、无法理解的信号，很可能成为压垮脆弱平衡的最后一根稻草。怀旧派会将其视为神迹或威胁，归零派会将其作为彻底否定技术的终极理由。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陆星宇问道。
“加强监测，调整接收策略，尝试主动……‘诱导’。”顾铭生缓缓说道，“用一组最简单的数学序列，质数，或者圆周率，以极低功率，定向发射向信号来源区域。”
“主动发射？这会不会太冒险了？”陆星宇吃了一惊。这等于是在黑暗中主动点亮一盏小灯，告诉对方“我在这里”。
“风险与机遇并存。”顾铭生转身，走向自己的控制终端，“我们需要一个更清晰的‘回音’，来确认这到底是文明的‘低语’，还是宇宙本身的某种我们尚未知晓的‘生理现象’。”他的手指重新在虚拟键盘上敲击起来，开始设计那组将要发往深空的、代表人类最初级智慧的问候（或者说，试探）。
陆星宇看着顾铭生专注的背影，又看了看屏幕上那段已然消失的信号记录，心情复杂。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人类或许已经不经意间，推开了一扇通往未知领域的大门，门后是宝藏还是深渊，无人知晓。
他坐回主控台，开始按照顾铭生的建议，调整监听站的参数，同时起草一份给林峻的、措辞极其谨慎的初步简报，隐去了最惊人的推测，只提及捕获到“具有非自然特征的异常信号，正在进一步分析”。
在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重量压在了肩上。他们这些躲在雪山深处与数据打交道的人，手中握着的，可能是关乎整个人类文明未来的钥匙。
站外，凛冽的寒风吹过冰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与站内机器的低鸣交织在一起，仿佛宇宙本身也在等待着人类的回答。而遥远的深空，那片信号来源的黑暗区域，依旧沉默着，仿佛刚才那小心翼翼的触碰，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