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傅小心翼翼地将江予安抱回轮椅,仔细检查了他的右臂石膏和周身,万幸,除了些许狼狈,并未添新伤。
“江先生,还是去床上躺会儿吧?”李师傅关切地问。
江予安摇了摇头,脸上是竭力维持的平静:“不用了李师傅,快吃饭了,不想再折腾。”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仿佛刚才那一摔,耗尽了他所有的心气。
“也好。”李师傅是个明白人,看出我们之间气氛不对,将我轻轻推到轮椅前,“林小姐,你看着点,饭马上就好。”说完,他便转身回了厨房,将这片压抑的空间留给了我们。
空气再次凝固。我看着他那张苍白而沉默的侧脸,刚才他摔倒在地时那脆弱无助的样子和他此刻强装的镇定在我脑海里交替闪现。心口的闷痛促使我必须问个明白。
我走到他面前,缓缓蹲下身,这个姿势让我必须仰视他,也让我显得更加弱势。我伸出手,轻轻覆在他放在腿上的左手上,他的手指冰凉。
“江予安,”我仰着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们谈谈,好吗?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是我哪里做错了吗?还是……我让你感到累了?”
他低下头,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那里面翻涌着太多我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痛苦、挣扎、怜惜,还有一丝令我心悸的决绝。他没有立刻抽开手,反而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抬起来,温热的手掌有些颤抖地捧住了我的脸。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我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诀别的珍视。
“对不起,林月。”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什么都没做错。错的是我。”他顿了顿,仿佛需要积蓄巨大的勇气才能说出下面的话,“是我……受不了这样的自己。”
他的承认让我心头一酸,我立刻抓住他的手,急切地安慰:“这只是暂时的!等你手臂好了,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的!我们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弧度。“不,林月,你不明白。”他松开了捧着我的手,那份温暖骤然抽离,让我心里一空。他向后靠进轮椅里,仿佛要寻求一点支撑,目光投向虚无的远方。
“我和正常人的区别,不仅仅在于我有一双腿不能动,”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更在于……我们承担风险的能力,完全不同。”
我怔住了,隐约捕捉到了他话里的方向,却又不敢深想。
“一次简单的发烧,对于别人可能只是几天的不适,但对我来说,可能就意味着几天没力气自己起床。”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一次意外的手臂骨折,别人或许只是行动稍有不便,而我——”
他的目光终于转回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你看到了,我现在靠自己,连从轮椅上摔下来都无力阻止,连坐稳都需要耗费全身力气。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负担。”
“你不是负担!”我激动地反驳,眼泪再次涌上眼眶,“我爱你,我照顾你是心甘情愿的!”
“正是你这份‘心甘情愿’,才让我更无法忍受!”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但随即又强行压了下去,变回那种令人绝望的平静,“林月,爱不是单向的付出和牺牲。真正的爱,是希望对方能过得更好,而不是被拖入一个充满不确定性和风险的未来。”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说出了那句我最害怕听到的话:
“你父母如今的热情,他们对我这个‘准女婿’的认可和期待,像一面镜子,照得我无所遁形。我承受不起。我受不了这种因为我的残缺,而让你和你的家人不得不加倍付出的生活。我们的事……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错误?”我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江予安,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说希望我嫁给你,难道是假的吗?”
他避开了我的目光,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冰冷而坚硬:“真的假的,现在还重要吗?重要的是,我累了。林月,我们……到此为止吧。”
厨房里,传来李师傅关掉灶火的声音。
李师傅一声“吃饭了”,戳破了客厅里一触即发的紧绷。我们默契地偃旗息鼓,将所有的惊涛骇浪强行压回心底。
饭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和李师傅偶尔关于菜色的客套话。我们沉默地咀嚼着,食不知味。我低着头,却能感觉到江予安的目光偶尔落在我身上,沉重而复杂,但当我抬头望去时,他又迅速移开,只留给我一个紧绷的侧脸。
这顿饭吃得漫长而窒息。终于熬到李师傅收拾好厨房告辞离开,关门声落下的瞬间,屋内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
我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走到他身后,推着他的轮椅,不由分说地将他再次推向阳台。那个三面玻璃、空间狭小、仿佛与世隔绝的地方,适合摊牌,也适合……做最后的挣扎。
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橘红色,暖色调的光线却照不暖我们之间的冰冷。我关好阳台的玻璃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然后走到他面前,背靠着栏杆,面对着他。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我必须理解他,必须走进他那座固守的孤城。
“江予安,”我开口,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有些沙哑,“我试着站在你的角度想了。我知道,这次受伤,让你又想起了四年前那种无力感,对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楼下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下颌线依旧绷得很紧。
我继续说着,语气越来越软,甚至带上了几分哀求:“我理解你的害怕,你的担心。但是,请你看看我,看看我们。我从来,从来就没有介意过你的身体状况。我爱你,爱的是你江予安这个人,你的坚韧,你的温柔,你的所有。我们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从最初的契约,到后来的相知相爱,连我最担心的父母那一关,我们都闯过来了……”
我的声音开始哽咽:“你看,所有的风雨好像都过去了,为什么你反而要在这个时候把我推开呢?我们面前明明已经是光明大道了,你为什么非要选择退回黑暗里?”
我蹲下身,仰视着他,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江予安,再给我一次机会,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好不好?别这么轻易就放弃我们之间的一切。算我……求你了。”我的话卑微到了尘埃里,几乎就差跪下来恳求他。
他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