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七月十六日,鹏城罗湖口岸。
政南一身剪裁合体的浅灰色薄西装,身姿挺拔如松,与周遭大多穿着臃肿或土气的人们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一手抱着不满周岁、睁着乌溜溜大眼睛好奇张望的儿子闵星龙,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林雨兰的手。林雨兰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长发挽起,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带着一丝见父母的紧张与娇羞。
关口另一侧,一对衣着体面、气质儒雅的中年夫妇正翘首以盼。男人穿着熨帖的白色短袖衬衫和西裤,戴着金丝眼镜,正是林父。旁边的林母则是一身墨绿色旗袍,外搭一件薄纱披肩,虽已中年,风韵犹存,此刻正不住地踮脚张望。
“爸!妈!”
刚一通过关口,林雨兰的眼圈瞬间就红了,松开闵政南的手,小跑着扑了过去,声音带着哽咽。
“雨兰!”林母一把抱住女儿,上下打量着,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掉,“没吃苦吧,爸妈担心你啊,不是说回黑龙江么,怎么跑来香江了”
林父虽然克制,但镜片后的眼睛也微微泛红,用力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目光随即落在抱着孩子稳步走来的闵政南身上,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担忧,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闵政南走到近前,微微躬身,声音沉稳有力:“爸,妈。一路辛苦了。”
这一声“爸、妈”叫得自然无比,让林父林母都愣了一下。林母这才注意到他怀里粉雕玉琢的外孙,顿时也顾不上别的了,惊喜地伸出手:“哎哟,我的小外孙星龙,快让外婆抱抱!”
闵星龙也不怕生,咿咿呀呀地挥着小手。林父看着虎头虎脑的外孙,脸上的线条也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
寒暄几句,闵政南抬手拦下两辆红色的士(出租车)。“去旺角,四仙城。”他对司机说道。
的士穿行在八十年代初的香港街道上。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霓虹灯招牌虽在白天也闪烁着诱惑的光芒,车水马龙,人潮如织,充斥着一种内地难以企及的繁华与速度感。林父林母看着窗外,眼神震撼而陌生。
林雨兰坐在父母中间,兴奋地指着窗外介绍:“爸,妈,你看那边,那是弥敦道,很繁华的!前面快到旺角了,我们的四仙城就在那边!政南他把整个一栋五层楼都买下来了!新装修的,特别漂亮!里面以后什么都卖,服装、电器、日用品…就像国外的超级市场一样!”
林母听得目瞪口呆:“一整栋楼?政南买的?”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前排副驾上闵政南挺拔的背影。
林父则微微蹙眉,他是老派的实业家,更关心实际:“这么大的投入,风险不小啊。香港地价租金可不便宜,客流、货源、管理都是问题…”
“爸,您放心,政南都规划好了。”林雨兰语气里带着崇拜和自豪,“他说这叫‘购物中心’,一站式购物,环境好,选择多,肯定能吸引人!而且…”她压低声音,凑近父母,“政南现在的户口已经迁到香港了,我的户口也迁过来了,星龙也是香港户口了。”
“什么?!”这下连林父也彻底震惊了,猛地看向前排,“政南,雨兰的户口也…?”
闵政南回过头,微微一笑,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没错,爸,妈。雨兰现在是香港居民,以后这座四仙城的生意,会主要由她来负责打理。
这个消息比听到买下一栋楼更让林家父母震撼。他们深知这个时代户口的意义,尤其是从内地到香港的跨越,其难度超乎想象。自己这个女婿,能量和手段,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的士很快停靠在旺角一条热闹的街道旁。一栋崭新的五层建筑矗立在眼前,浅色的外墙玻璃幕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四仙城”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招牌格外醒目。门口穿着制服的保安恭敬地拉开门,内部灯火通明,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整齐划一的玻璃柜台和货架,虽然还在最后上货阶段,但那股现代化、规范化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
林父林母站在门口,仰望着这栋气派的建筑,一时竟有些恍惚和畏怯。
“爸,妈,这就是四仙城。”闵政南抱着孩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政南…这…这真是你的产业?”林母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没错,妈,这就是我的产业。”闵政南的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也是雨兰未来要奋斗的地方。”
走进商场内部,空调的凉风驱散了暑气。林父是内行,他不再感叹装修的豪华,而是仔细地看着每一层的布局、动线设计、灯光明暗、甚至消防设施的摆放,越看越是心惊。这绝不是土财主式的瞎搞,而是有着极其先进和成熟商业理念的规划!
“雨兰,”林父深吸一口气,看向女儿,“你之前电话里说,要卖我厂里的衣服?”
“对!”林雨兰眼睛发亮,她挽住父亲的胳膊,指向二楼预留出的最大一片区域,“爸,你看这里!我打算在这里开一家我们自己的品牌旗舰店!就用您厂里最好的面料,最精细的做工,但是!”她加重语气,“我们要在香港注册一个自己的服装公司,创立一个全新的、高端的品牌!不再是给人做代工,而是卖我们自己的牌子!”
她越说越兴奋,思路清晰:“爸,您想,内地现在慢慢开放了,大家也开始追求好衣服了。如果我们有一个响亮的‘香港品牌’,请一个当红的电视明星,比如汪明荃、郑少秋来代言,在电视上打广告!到时候,不仅香港本地能卖,再出口转内销回内地,那价格和档次,一下子就上去了!肯定比现在单纯卖布料、做代工利润高得多!”
这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让林父彻底愣住了。他做了一辈子纺织服装,思维还停留在生产、找渠道、批发的模式上,从未想过“品牌”、“代言”、“旗舰店”这些概念。女儿的话,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闵政南在一旁微笑补充:“爸,雨兰这个想法很好。场地是现成的,最好的位置留给自营品牌。注册公司、申请品牌商标的事情,我可以让律师办了,很快就能搞定。明星代言的事情,也可以开始接触。最关键的就是您的厂子,能不能供应上最高品质、最新款式的货。”
林父的心脏砰砰直跳,他看着眼前气派的商场,看着自信满满、眼光独到的女儿,再看看深不可测、手段通天的女婿,一股久违的激情和豪情涌上心头。他用力一拍大腿:“好!就这么干!厂子里最好的生产线、最好的老师傅,以后优先保障你们这里!款式设计…我回去就组织人手,不,我亲自带设计团队来香港调研,紧跟最新的潮流!”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林父彻底投入进去。他在林雨兰和商场经理的陪同下,仔细勘察了预留的旗舰店位置,对面积、格局、装修风格、灯光效果都提出了专业的意见。哪里做形象展示,哪里做试衣间,哪里做收银台,甚至橱窗如何设计能最大程度吸引路人……父女俩讨论得热火朝天。
最终,位于二楼扶梯口正面,面积超过两百平米的黄金位置被正式确定为品牌旗舰店所在地。林父当场拍板,回去立刻抽调精兵强将组成专项小组,半个月内拿出首批设计稿和样品!
夕阳西下,华灯初上。
站在四仙城顶楼的办公室落地窗前,俯瞰着旺角璀璨的车河与霓虹,林父林母依然觉得如同做梦一般。
林母抱着已经睡着的外孙,看着窗外喃喃道:“真像是换了一个世界…”
林父深吸一口烟,重重吐出,感慨万千:“是啊…老了老了,反倒被孩子们带着,见识了一番新天地。雨兰…长大了,有主意了。”他看着旁边正和闵政南低声商量着注册公司细节的女儿,眼神中充满了欣慰和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