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惊惶的声音犹如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曰吧”雅间外漾开了一圈不安的涟漪。“快去禀报侯爷,夫人自尽了!” 其中一人颤声道,脸色煞白。另一人不敢怠慢,立刻闪身而去,脚步仓促,消失在廊道尽头。
雅间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份凝重的压抑。
梁奇正带着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梁栋原,躬身向颜卓赔罪,额角渗着细密的冷汗。
颜卓端坐主位,脸上竟挂着一丝笑意,只是那笑意如同冰面上的浮光,丝毫未曾渗入眼底,反而更显森寒。
“我说过,梁大人,”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我们就当做未发生过此事。” 他修长的手指拿起桌上那盏温热的茶杯,朝梁奇微微一敬,动作优雅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目光掠过梁栋原时,那眼底深处一闪而逝的杀意,让梁栋原如坠冰窟,浑身汗毛倒竖,几乎要站立不住。
就在这时,下人敲响了包间的门。
“进!” 颜卓的声音依旧平淡。
那下人躬身进来,步履谨慎,附首在颜卓耳边,用极低的声音急促禀报:“侯爷,夫人…夫人在马车中自刎了。”
刹那间,空气仿佛彻底凝固。梁奇紧张地观察着颜卓的脸色,梁栋原则屏住了呼吸。
然而,预想中的震怒或悲恸并未出现。颜卓眸中毫无波澜,甚至连端着茶杯的手都未曾晃动一下。
他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语气淡得如同在议论今日的茶点:“找个僻静的山头,埋了吧。”
那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处理的不是结发妻子的身后事,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甚至有些碍眼的杂物。
听闻“埋了吧”三个字,梁栋原控制不住地浑身一颤,惊骇地偷眼去看颜卓。
那可是永宁侯府的正妻,竟然……竟然就如丢弃敝履一般,随便找个山头埋了?一股寒意从他心底窜起,瞬间凉透了四肢百骸。
下人显然也愣了一下,但不敢有任何质疑,低头应了声“是”,便匆匆退下,仿佛多留一刻都会窒息。
下人离去,颜卓便也拂衣起身,神情淡漠如初,“梁大人慢用,本侯府中尚有杂事,先行一步。”
他不再看梁家父子一眼,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孤绝的冷意。
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这短短的变故之间,他乌黑的两鬓,竟似被霜雪骤然浸染,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几缕刺目的白发。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伴随着漫天骤起的鹅毛大雪,飞入了深宫。
颜卓给宫中的女儿颜雪芸传去了讯息,只简略告知其母因病去世,因是恶疾(疫病),恐有传染之险,已先行下葬。
宫中,颜雪芸接到父亲手书时,正在描摹一幅寒梅图。
笔尖的朱砂骤然滴落,在宣纸上氤开一团刺目的红,宛如心头滴下的血。
她在榻上坐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天色从惨白变为昏黄,又渐渐被墨蓝吞噬,雪光映照下,殿内一片凄冷。
她没有流泪,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纷扬的雪花,直到夜幕低垂,近侍提醒该回侯府奔丧了,她才仿佛骤然回神。
更衣,摆驾,一切依礼而行,只是那挺直的脊背,僵硬得如同玉雕。
回到已被一片刺目白布装点起来的侯府,灵堂已然设好,香烟缭绕,却更添悲凉。
她脚步停在灵堂之外,听着里面妹妹颜素撕心裂肺的质问,终究没有立刻进去。
而此时的颜素,在听闻母亲“病逝”的消息时,已因巨大的惊骇和悲痛晕厥过一次,直至晚间才悠悠转醒。
醒来面对这满府缟素,她如何能接受?那个午间还温柔叮嘱她添衣的母亲,怎会突然染上急症,甚至匆忙到等不及女儿见最后一面就下葬?
她跌跌撞撞冲入灵堂,目光死死盯住那口冰冷的、空空如也的棺椁,最后落在呆坐在棺旁的父亲身上。
颜卓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十岁,目光呆滞地望着门外纷飞的大雪,斑白的双鬓在烛火下异常醒目,像是真的落满了永不融化的寒雪,透骨冰凉。
“父亲!”颜素双眼赤红,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嘶哑。
“母亲怎么可能得了疫病?她今日午时还好好的,还嘱咐我好好用膳!她要出去一趟,您告诉我,母亲她究竟哪里去了?父亲!”她几乎是咆哮着,泪水奔涌而出,混着绝望与不解。
颜卓依旧没有理会,如同泥塑木雕,唯有在听到“疫病”二字时,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外面纷飞的雪花,似乎是他眼中唯一能映人的景物。
“父亲!您说话啊!您回答我!母亲到底怎么了?!”
颜素扑跪到颜卓面前,抓住他的衣摆,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泪流满面,“女儿求求您,告诉我实话……”
女儿的哭喊如同尖刺,搅得颜卓心烦意乱,更深处或许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悔,但这丝情绪很快被冰冷的现实压下。
他目光骤然一凛,厉声喝道:“放肆!你母亲病逝,你身为人女,不在灵前尽孝,反而在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滚出去!”
颜素被他从未有过的严厉吓得一个寒噤,哭声却更加不受控制,悲恸欲绝。
就在这时,灵堂外的脚步声纷至沓来。以太子为首,三皇子,以及颜卓在朝中的几位同僚,簇拥着颜雪芸走了进来。他们显然是约好一同前来吊唁慰问的。
太子玄色的大氅扫过地面,带来一股外面的寒气。
他神色肃穆,上前一步,声音沉稳:“颜侯节哀,还请保重身体。”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一旁强作镇定的颜雪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三皇子则安静地立在稍远处的阴影里,指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腰间那枚上好的羊脂玉佩,俊美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悲戚,唇角反而噙着一丝若有似无、耐人寻味的弧度。
他与那日一同在“曰吧”聚会的人,心中自是明镜一般,什么疫病,什么急症,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说辞。
这位侯夫人的死,定然与颜卓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