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秋日的凉意透过书房半开的窗牖丝丝渗入,与室内沉水香燃烧出的暖烟交织,却未能驱散那股无形的、自上而下压来的冷硬气息。
颜翎玥垂眸静立在书案前,身形纤细,像一株被遗忘在深秋庭院里的单薄花枝。她穿着素净的月白襦裙,与这间陈设着兵刃图谱、悬挂着边境舆图的威严书房显得格格不入。
书案后,她的父亲颜卓正襟危坐,手中虽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上,而是越过书卷,沉沉地压在颜翎玥身上,带着惯有的审视与不容置喙的威严。长时间的静默是他惯用的施压方式,足以让许多下属乃至家人心慌意乱。
颜翎玥却只是安静地站着,目光落在自己裙裾边缘细微的绣纹上,仿佛那上面有着无穷的趣味,呼吸轻缓,并未流露出丝毫焦躁不安。
终于,颜卓放下了书卷,声音打破了沉寂,冷硬如铁,没有半分寒暄暖意:“过几日的中秋宫宴,翊王殿下会携你入宫。”
这不是商量,甚至不是告知,而是命令式的陈述。
颜翎玥眼睫微颤,并未抬头,声音平稳无波:“是,父亲。王爷已告知女儿。”
“告知?”颜卓重复了一遍,语调微微扬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那你更该清楚,你第一次进宫,莫要失了分寸。皇上金口玉言将你指婚翊王,这是颜家的荣耀,更是悬在你头顶的利刃!你的一举一动,不再仅关乎你个人颜面,更代表着翊王府的威仪,我颜氏一门的门风!”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石子,一颗颗砸下来,不见关切,唯有严厉的警告与对利害关系的冰冷剖析。
“宫禁重地,天威咫尺,规矩大过天!言行举止,皆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届时,莫说你自己,便是整个颜家,也要为你担上干系!”
颜翎玥微微抬起眼帘,目光清冽,看向书案后方那模糊的威严轮廓,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父亲教诲,女儿谨记。只是女儿愚钝,有一事不明,还望父亲解惑。”
颜卓眉头一蹙,显然不喜她竟会反问:“讲。”
“父亲谆谆告诫,皆是怕女儿行差踏错,连累家门。”她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困惑,“可在父亲看来,女儿竟是那般不识大体、不通礼数,需得如此事无巨细耳提面命,方能确保不在御前失仪之人么?”
她的话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在颜卓威严的铠甲缝隙处,不尖锐,却足以让人感到一丝不适的痒意。仿佛在问:您对我,就这般没有信心?或者说,您对皇上亲指的这门婚事,对翊王殿下的眼光,就这般缺乏信任?
颜卓脸色沉了下去,放在案上的手微微收紧:“放肆!为父这是未雨绸缪!宫中人心复杂,岂是你一个深闺女子所能尽知?莫要以为得了指婚便可忘乎所以!须知一步登天,更需步步谨慎!尤其是贵妃娘娘也在宫中,她身居高位,圣眷正浓,你更需谨言慎行,若因你之故带累娘娘,你万死难赎!”
“父亲。”颜翎玥微微屈膝,姿态恭顺,话语却并未退缩,“女儿并非忘乎所以,只是觉得,既蒙天恩,许配亲王,首要便是仪态端方,沉稳持重。若因惧怕出错而显得畏首畏尾,惊慌失措,反而失了皇家气度,落了小家子气,岂不更惹人非议,觉得我颜家女儿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她再次巧妙地将“颜家颜面”抬了出来,却用了截然不同的解读方式过度的小心翼翼本身,就是一种失仪和丢脸。
颜卓被她这以守为攻的话噎了一下,额角青筋隐现。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强大的压迫感,几步走到颜翎玥面前,目光如冷电般射向她:“颜翎玥,你今日是存心要忤逆为父?”
“女儿岂敢。”颜翎玥垂下眼帘,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女儿只是觉得,父亲既将女儿送入皇家,对女儿应有的仪态风范,当有几分信心才是。否则,岂非显得父亲对皇上的指婚,心中存疑?”最后一句,她声音放得极轻,却像一枚细针,精准地刺入颜卓最在意的地方。
质疑皇上的决定?这个罪名,颜卓担不起。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怒极,却又被这话拿住了要害,一时无法发作。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低眉顺目、却句句绵里藏针的女儿。
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森寒:“好,好得很!看来翊王倒是给了你不小的底气!我倒要看看,你这份‘沉稳持重’能在宫里撑到几时!记住我的话:安分守己,谨言慎行!若在宫宴上出了半分纰漏,损了颜家声誉,我绝不轻饶!滚下去!”
最后三个字,已是毫不掩饰的怒斥。
颜翎玥面上依旧看不出喜怒,依礼深深一福,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父亲的叮嘱,女儿字字句句铭记在心。定当恪守宫规,行止有度,不负天恩,不损家门。女儿告退。”
她转身,步履平稳地退出书房,姿态从容,背脊挺直。
当她轻轻带上那扇沉重的楠木门扉,将父亲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冰冷目光与一室压抑彻底隔绝在外时,廊下秋夜的凉气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令人清醒的自由感。
她翻了个白眼,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又慢慢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