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逸的小孙女青禾,是在满院桃花香里长大的。
她总爱缠着秦逸,让他讲林爷爷和苏奶奶的故事。秦逸的背一年比一年驼,讲起故事来,声音里总带着点漏风的沙哑,可每当说到“那年桃花开得正好,你林爷爷背着剑,苏奶奶提着药篮,站在青云山的石阶上”,浑浊的眼睛里就会泛起光,像落了星星。
青禾七岁这年,镇西头的书铺翻修,从旧书堆里找出个蒙尘的木匣子。掌柜的知道这是当年丫丫嫁过来时带来的嫁妆,特意送回了秦逸家。丫丫已经是满头银发的老妪,颤巍巍地打开匣子,里面露出叠泛黄的信纸,还有个边角磨损的布包。
“这是……你林爷爷的东西。”丫丫的手指抚过信纸,突然停住了,眼眶猛地红了,“他总说,有些话要亲口告诉苏姑娘,原来都写在这里了。”
青禾凑过去看,信纸已经脆得像枯叶,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是林默的笔锋,刚硬里藏着温柔。最上面那张写着:“今日在溪边看到桃花瓣漂远,突然想起你说过,流水能捎带思念。不知你收到了吗?”
下面还有一张,墨迹被水洇过,晕成淡淡的云:“秦逸这小子笨手笨脚,给卖花姑娘编的花环歪歪扭扭,倒让我想起你给我簪花时,总说‘歪点才好看’。”
青禾一张张翻下去,看到最后一张,是张桃花笺,边缘已经发黑,上面只写了三个字,却被墨迹晕染了好几层,像是写了又改,改了又写——“我等你”。
“这是什么?”青禾指着布包问。
丫丫打开布包,里面是枚暖玉,玉上刻着半朵桃花,旁边还有枚冰玉,刻着另外半朵,合在一起,正好是朵完整的桃花。玉的缝隙里卡着点干枯的花瓣,是桃花,也是藤萝花,混在一起,像藏了整个春天。
“是苏奶奶和林爷爷的玉佩。”丫丫的声音发颤,“当年你林爷爷走时,攥得紧紧的,我费了好大劲才取下来,想着……等哪天找到合适的地方,一起埋了。”
青禾捧着玉佩,指尖触到玉上的温度,暖玉是温的,冰玉是凉的,贴在一起,却像有股暖流顺着指尖往上涌。她突然想起秦逸说的,林爷爷总爱在桃树下坐着,对着玉佩说话,像在跟谁聊天。
“奶奶,我们把它们埋在林爷爷的桃树下吧。”青禾仰起脸,眼里闪着光,“他肯定想跟苏奶奶的玉佩待在一起。”
埋玉佩那天,青阳镇的桃花开得正盛。青禾提着小铲子,丫丫拄着拐杖,秦逸跟在后面,手里捧着那叠信纸。风吹过,桃花簌簌落下,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衣服上,像场温柔的雨。
桃树长得更粗壮了,树干上的藤萝已经爬满了枝桠,紫莹莹的花串垂下来,和粉色的桃花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藤萝,哪是桃花。林默的坟就在树下,没有墓碑,只有一丛青草,长得郁郁葱葱。
青禾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挖坑。泥土里混着细碎的花瓣,是去年、前年、很多年前落下的,早已化作养分,滋养着这棵树。她把两枚玉佩放进去,看着暖玉和冰玉紧紧依偎,像两个久别重逢的人。
“林爷爷,苏奶奶,你们终于在一起了。”青禾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丫丫把信纸放在玉佩上面,又盖了层土。“这些话,也该让她听听了。”她的声音哽咽着,却带着释然的笑。
秦逸掏出个小小的酒坛,是今年新酿的桃花酒,打开泥封,醇厚的酒香混着花香飘出来。他往土里倒了些酒,剩下的,洒在了桃树下。“林大哥,苏丫头,这酒甜,你们尝尝。”
风吹过桃树枝桠,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低声笑着应了声“好”。
从那天起,青禾总爱来这院子里。她会坐在桃树下,给林爷爷和苏奶奶讲镇上的事:秦逸家的米酒又酿好了,甜得像蜜;书铺的秀才写了首关于桃花的诗,被镇里的先生夸了;西头的王婶生了个小弟弟,脸红扑扑的,像个桃子。
她还会拿着秦逸教她的剑,在院子里比划。一招一式,学得有模有样,像当年的林默,也像当年的苏沐雪。练累了,就靠在桃树上,拿出那本被丫丫修补好的阵法书——那是林默留下的,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可金绿色的玄黄炎与淡蓝色的清灵阵交织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见。
“苏奶奶,你的阵法真厉害。”青禾指着书上的锁魔阵,“爷爷说,就是这个阵,挡住了好多好多邪魔。”
阳光穿过桃花和藤萝的缝隙,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有人用指尖轻轻划过那些古老的阵纹。青禾突然发现,书页的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片新鲜的桃花瓣,边缘还带着露水,像刚从枝头落下来的。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想起丫丫说的,林爷爷和苏奶奶变成了桃花,变成了风,永远陪着他们。
“是你们吗?”青禾轻声问,眼睛亮晶晶的。
没有回应,只有花瓣从书页上轻轻滑落,落在她的手背上,带着点微不可查的痒,像个温柔的吻。
青禾笑了,笑得像院中的桃花一样灿烂。她知道,他们听到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青禾长大了,成了镇上有名的姑娘,不仅会练剑,还会画阵,用的正是林默留下的法子,金绿色的灵力里,总带着点淡蓝色的清灵,像极了当年的他们。
她嫁给了书铺掌柜的孙子,就在这院子里办的婚事。那天,满院的桃花和藤萝花都开得正好,红绸缠在桃树上,紫花垂在藤萝架上,像一场跨越了岁月的祝福。
拜堂时,青禾偷偷往桃树下放了杯桃花酒。她想,林爷爷和苏奶奶一定在看着,看着这人间的热闹,看着这延续了一代又一代的安稳。
婚后的青禾,依旧每天来院子里。她会带着自己的孩子,教他认桃花,认藤萝,认那些刻在年轮里的故事。孩子总爱问:“娘,这棵树上怎么既有桃花,又有藤萝花呀?”
青禾会抱着他,指着缠绕在一起的花枝,轻声说:“因为它们要永远在一起呀。就像有些人,就算隔了很远很远,也会一直守着对方,守着心里的那点暖。”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抓住一朵桃花,又抓住一朵藤萝花,把它们合在一起,笑得咯咯响。
风吹过,花瓣落在他们身上,像一场温柔的雨。青禾抬起头,看着满院的花,看着湛蓝的天,突然觉得,林爷爷和苏奶奶就在这风里,在这花里,在这阳光里,对着她笑。
他们的故事,从来没有结束。
它藏在桃花笺的余温里,藏在玉佩的纹路里,藏在藤萝缠绕的枝桠里,藏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里,像永不褪色的痕,刻在青阳镇的光阴里。
年年桃花开,岁岁藤萝绕。
只要这院子还在,这棵树还在,这份跨越了生死的念想,就会永远在。
像那枚暖玉与冰玉,无论岁月如何流转,始终紧紧依偎,带着彼此的温度,在时光里,酿成永恒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