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这天,天刚蒙蒙亮,窗外便飘起了细碎的雪籽,不多时,便化作洋洋洒洒的雪花,簌簌落在檐角树梢,天地间渐渐笼上一层薄白。
书房里倒暖意融融,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将一室寒气都隔在了窗外。
这阵子,京都那边始终没有消息传来。想来也是,京都以及附近州县早已落了初雪,听说雪势颇大,将山路封了个严实,车马难行,快马只得得放缓了脚步。
那些呈送上去的文书,想来此刻还在半路上,更别提能有回音了。
这两日,送往京都的文书一经料理妥当,褚琰便立刻转入手头另一桩事——整理施家贩卖军器的卷宗。祈安则要应付听雨堂,抽身之后,便会与褚琰一同商议查探的结果。
此刻,祈安正坐在离褚琰不远的案几旁,目光落在他这两日整理出的簿册上。
案几上堆叠的册子摞得老高,祈安不由得对褚琰生出几分钦佩。
朝廷的文书刚整理妥当,他便马不停蹄地开始梳理施家贩卖兵器的账簿——那可是从施家初涉此道至今的全部记录。令人咋舌的是,他竟在短短两日内悉数阅毕,更将关键条目分门别类,另编成册。
如此雷厉风行的手腕与抽丝剥茧的功夫,当真叫人叹服。
……
祈安将最后一本册子轻轻合上,心中也大致有了数。
抱着这叠整理好的簿册起身,她走到褚琰对面落座,将册子整整齐齐码在书桌一角,抬手轻轻推了推,恰好停在两人视线中间。
褚琰敛了笔,将其搁在砚台一侧,抬眼看向祈安:“都看完了?”
祈安颔首,理了理袖口微乱的褶皱,缓声道:“施家与听雨堂往来交易,算来已有三年有余。只是交易之处向来不定,若要论其间的牵连,大概是益州了——那里的交易频次最多,且每笔银货数额都不小。”
褚琰听罢颔首,随后从案角抽出一张舆图,在桌面上缓缓铺开,指尖在益州方位轻点,接上话头:“益州地势偏远,道途难行,要在那里转运货物本是难事,却也正因如此,容易掩人耳目、隐藏行迹。”
祈安抬手在手下的册子上轻轻一拍,眸中闪过一丝明悟,推测道:“说不定听雨堂的老巢,就藏在益州……”仔细看了看舆图,略一沉吟,又补充道,“如今细想,听雨堂的分堂多分布在其周围诸州,可能性倒是极大。”
“本王会遣人去益州探查,不过,”褚琰指尖在舆图上顿了顿,沉声说道,“怕是要费些时日与功夫,还需静心等候。”
祈安明白他是担心自己报仇心切,便宽慰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个道理我懂。”
她话锋一转,想起方才在册中看到的一处,眉头微蹙:“对了,施家的兵器,竟还贩给了益州的山匪?”语气里透着难以置信,“朝廷这几年剿匪未歇,他们却暗中资敌,这不是在助长他们的气焰,帮着他们壮大实力吗?”
这样的行径,与通敌何异?无疑是给朝廷平匪添堵,不仅让前线将士白白流血,更会让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却听褚琰说道:“益州山匪多盘踞在云连山一带,论规模,周遭数州无出其右,而装备精良,更是不用多言。只是,他们虽势大,却从未有过造反之举,不过在附近劫掠滋扰,成日小打小闹。”
祈安听出他话中藏着的深意,略一思忖,便试探着道:“如此说来,莫非是他们向施家投了诚?施家暗中拉拢扶持,将他们视作手中一枚筹码?”
褚琰缓缓颔首,肯定了她的推测。
“那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他们?”话刚出口,她便自己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便是想先发制人,也寻不到合适的由头。”
朝廷对这类山匪以招降为主。只要他们未曾公然犯上作乱,便没有主动出兵清剿的道理——毕竟师出无名,反倒容易落人口实。
“由头……”却见褚琰唇边勾起一抹淡笑,眼底藏着几分深不可测的光,“不必我们去找,会有人主动送上来。”
祈安闻言一怔,眼中浮起几分疑惑,不解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褚琰解释:“前番在潞州往惠州的必经之路上,施贵妃曾遣人设伏,不过我们走了条僻静便道,让她的算计落了空。她很清楚,要除本王……”他指尖在案上轻叩,眸色沉了沉,“只能趁本王尚未归京之时动手,机会难得,她不会放过。”
这些事,祈安曾听他提过只言片语——施贵妃对他的忌惮早已深入骨髓,欲除之而后快也不是一两回了。
祈安心念一转,恍然道:“殿下的意思是,施贵妃会借云连山的山匪之手来对付你?如此说来——或许不久后,殿下就会接到朝廷下令清剿云连山匪患的旨意?”
听到祈安的话,褚琰忽然低笑一声,那笑意漫过眼底,冲淡了几分先前的沉凝。
祈安被他这反应弄得一愣,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指尖微微收紧,带着几分不确定问道:“我说的……不对吗?”
却见褚琰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语气里带着真切的赞许:“一丝不差。”
他略作停顿,语气轻快了不少:“本王只是在高兴,能有你这样聪明的盟友。”
祈安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蹙眉,语气里带着几分忧虑:“殿下倒还有心思说这个。施贵妃上次没能得手,必然会更下狠手,你就不担心吗?”
她顿了顿,将心中的顾虑一一说出口:“殿下从京都带来的人手本就不多,大半还留在了潞州。虽然朝廷会派兵,但多半也只是惠州本地的兵卒——可江寄本就依附施家,到时怕是会与云连山的山匪暗中勾结,两面夹击,您这处境……”话未说完,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褚琰将目光落在她翕动的唇瓣上,还有那眉间紧蹙的褶皱里盛着化不开的忧色,连眼底都浸着担忧。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扯了扯,语气里带了点说不清的意味:“担心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