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小刀,在陇山古道的嶙峋山石间穿梭呼啸,带走最后一丝暖意,也带走了残存的希望。
这片曾经商旅往来、驼铃清脆的古道,如今已彻底沦为人间炼狱,被死亡、绝望和疯狂的气息所笼罩。
郭嘉那一条条看似阴损、实则精准无比的“疲敌策”,经过吕布军不折不扣的执行,如同最阴毒的慢性剧毒,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侵蚀着董卓残部早已千疮百孔的躯体和精神。
这毒,不见刀光,却比刀剑更锋利;不闻呐喊,却比战鼓更摧心。
夜幕降临,本应是休憩之时,但对于山谷中蜷缩的西凉兵卒而言,却是另一场折磨的开始。
远处山脊上,突然又响起了那催命般的锣声!“咚咚锵——咚咚锵——” 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诡异。
紧接着,是隐隐约约、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的喊杀声,时而东,时而西,时而仿佛近在咫尺!
“敌袭!敌袭又来了!”一个精神已然濒临崩溃的士兵从噩梦中惊醒,抓起身边一根当做拐杖的树枝,惊恐地胡乱挥舞,差点打到旁边的同伴。
“闭嘴!蠢货!又是骚扰!他们不敢真打进来!”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低吼一声,声音沙哑无力,但他自己握着断刃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他早已看穿这套把戏,但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紧张却无法免疫。
连续多少天了?没人记得清。
每晚如此,有时甚至一夜数次,刚合眼就被惊醒,长时间的精神紧绷和睡眠剥夺,让所有人都眼圈乌黑,眼神涣散,反应迟钝,如同行尸走肉。
白天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崎岖的山道上艰难跋涉,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腹中的饥饿感如同火烧。
更要命的是,不知何时,从哪个山石后面就会射来一支冷箭,或者脚下突然塌陷,露出削尖的竹签。
死亡以最阴险的方式,时刻窥伺着。
水源成了比黄金更珍贵,也更可怕的东西。
每一处溪流、每一个泉眼都需要先用抓来的小动物或者派死士尝试,确认无事才敢少量饮用。
即便如此,恐慌依旧蔓延。“水里有毒!”的惊呼偶尔还是会响起,引发小范围的骚乱和互相推搡。
有人开始舔舐岩石上的冷凝水,甚至喝自己的尿液,只为了缓解那撕心裂肺的干渴。
而最致命的,是无孔不入的流言。
“听说了吗?韩遂和马腾早就降了朝廷,在前面设好了埋伏,就等咱们自投罗网呢!”
“真的?那咱们不是去送死?”
“我还听说,朝廷开了天价,砍了李傕、郭汜将军的脑袋,直接封列侯!赏万金!”
“嘘!你找死啊!让人听见……”
“列侯?咱们这些小兵,能活着回家就谢天谢地了……我听说,只要放下武器,朝廷就不杀,还给路费回家种地……”
“回家……俺家那三亩地,不知道还在不在……”
类似的窃窃私语,像瘟疫一样在疲惫、饥饿、恐惧的人群中传播。
将领们骑着同样瘦骨嶙峋的战马巡视时,能明显感觉到士兵们投来的目光发生了变化,那里面不再有敬畏,只剩下麻木、怨恨,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打量猎物般的光芒。
信任的基石早已崩塌,人人自危,谁也不知道身边的同伴会不会在下一刻为了活下去或者那虚幻的富贵,将刀子捅进自己的后背。
中军那顶相对“完好”、用几张破烂兽皮勉强搭起的帐篷里,死寂的气氛比外面更加浓重,几乎凝成了实质。
董卓瘫坐在地上铺着的一张脏污熊皮上,原本肥硕如山的身躯似乎缩水了好几圈,肥肉松弛地耷拉着,华丽的锦袍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沾满了泥泞、血污和食物的残渣,散发着一股混合了汗臭、腐肉和绝望的难闻气味。
他眼神浑浊,瞳孔涣散,呆呆地望着帐篷角落里跳动的、微弱的篝火火焰,仿佛那里面能看到他早已逝去的权势和荣光。
李儒站在他面前,本就瘦削的身形如今更像是一根在风中摇曳的枯竹,宽大的衣袍空荡荡地挂着,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青白,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里,还顽强地燃烧着两簇不甘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他看着眼前这具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肉山,心急如焚,却又感到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岳父!岳父!您醒醒!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李儒的声音嘶哑干裂,如同砂纸摩擦,“军中……军中已经开始易子而食了啊!”
他几乎是吼出了这骇人听闻的事实,声音带着颤抖,“易子而食!您听到了吗?这是亡国之兆!
再拖下去,不用吕布那条疯狗来攻,我们这几千人就要被这陇山活活困死、饿死、自己把自己吃光了!
必须立刻冲出去!冲出陇山,进入凉州地界,尚有一线生机!”
“冲?拿什么冲?谁去冲?”董卓有气无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目光扫过李儒,又茫然地移开,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
“前面……前面是韩遂、马腾那两个狼心狗肺的墙头草,他们巴不得老子死……
后面,是吕布那条甩不掉的疯狗,还有他那帮如狼似虎的并州兵……
外面,外面还有那些敲锣打鼓、不让人安生的鬼……凉州……凉州还回得去吗?回去了,又能怎样?”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自我怀疑,连续的惨败、众叛亲离、尤其是这无休无止、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的软刀子折磨,已经将他昔日的暴虐、雄心和对凉州根基的自信,彻底碾成了齑粉。
他现在只想蜷缩起来,躲在一个自以为安全的角落里,哪怕这个角落正在被死亡迅速吞噬。
李儒看着董卓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一股邪火混合着刺骨的冰凉直冲脑门。
他猛地踏前两步,几乎要贴到董卓脸上,眼中那疯狂的光芒大盛,压低声音,用一种近乎诅咒般的语气说道:“岳父!常规的路子已经走绝了!
山穷水尽,唯有行险一搏,方能死中求活!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
董卓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气势惊得稍微坐直了些,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好奇和……恐惧:“文优……你……你还有何计?”
他习惯了李儒的出谋划策,哪怕是在绝境中,也还残存着一丝对本能的依赖。
李儒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帐篷内污浊的空气和所有的绝望都吸入肺中,转化为孤注一掷的勇气,他一字一顿,声音如同淬毒的匕首:“长安!”
“长......长安?”董卓彻底愣住了,脑袋一时转不过弯来,茫然地重复着这两个字,“长安不是已经被占了吗?”
洛阳早已是镜花水月,现在的他,连个像样的落脚点都没有。
“重新夺回长安!”李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甚至有些癫狂的力量,“岳父!您清醒一点!别忘了,长安!那是西汉旧都!高祖龙兴之地!
城高池深,武库充盈!它现在是被孙坚那厮占了不假,但他孙坚是什么东西?一个长沙来的莽夫,在关中毫无根基!
他如今为了配合吕布围攻我们,主力尽出,长安城内必然空虚!守备松懈!”
他越说越快,语速如同连珠炮,不给董卓思考打断的机会:“我军如今虽疲敝,人数锐减,但您麾下最核心的飞熊军,尚存数千!
这些都是百战余生的真正精锐,是您一手带出来的死士!他们对您的忠诚,尚未被完全磨灭!
只要补给一点点粮食,恢复些许力气,他们依然是大汉最悍勇的战士!”
李儒蹲下身,捡起一根树枝,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快速划拉着:“我们可以这样:派一部兵力,不需要多,就让李傕或者郭汜带着,继续在这里吸引吕布和孙坚的注意,做出我们还在拼命西逃的假象!
而岳父您,则亲率所有飞熊军精锐,抛弃所有不必要的辎重,人衔枚,马裹蹄,不走这该死的陇山大道,而是向北!
绕过陇山主峰,走那些猎户和采药人才知道的隐秘小道,翻越山岭,直扑长安!”
他的树枝重重地点在代表长安的位置,眼中闪烁着赌徒般的狂热:“奇袭!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孙坚绝对想不到,我们已经山穷水尽,还敢分兵,还敢反向突击他的老巢!
只要拿下长安,凭借坚城,我们就能站稳脚跟!到时候,我们手握旧都,就可以竖起大旗,号召三辅地区的豪强、收纳各地的溃兵!
吕布、孙坚算什么?他们劳师远征,后勤线漫长,只要我们在长安坚守数月,拖也能把他们拖垮!
届时,凉州的韩遂、马腾见局势有变,您董公还在长安坚挺,他们那些墙头草,未必不会再次观望,甚至可能为了利益再次向我们靠拢!
岳父!此乃置之死地而后生之策!是险招,更是唯一的活路!”
李儒的这个计划,堪称毒辣、疯狂,却又在绝境中透着一丝惊人的洞察力和想象力。
它完全跳出了当前“向西逃回凉州”的思维定式,利用了对方“胜券在握、主力尽出”的心理盲区,直捣其看似安全的后方核心。
这就像一头身受重伤的野兽,不再逃跑,反而龇着獠牙,扭头扑向猎人的咽喉!
一旦成功,确实有可能瞬间扭转战局,将一场毫无悬念的歼灭战,拖入一场胜负难料的持久对峙,甚至为未来的翻盘埋下火种。
董卓听完这石破天惊的计划,脸上非但没有出现李儒所期待的那种绝处逢生的兴奋和破釜沉舟的决绝,反而露出了更大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恐惧和犹豫。
他肥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风险的极度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