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哲,二零一九年十月的一个傍晚,我和两位好友——摄影师阿伦和民俗学者小倩,站到了山西省晋中市张壁古堡的入口。那时我们谁也不知道,这座被誉为“明堡暗道”的千年军事遗址,地下蜿蜒的不仅仅是纵横交错的地道,还有某种以声音为食的“存在”。
我们此行的目的,本是为了给小倩的民俗研究项目收集素材。阿伦想拍一组古堡夜景,而我,纯粹是周末无聊来作陪。古堡在夕阳余晖中沉默着,黄土夯成的墙壁布满岁月刻痕,偶有乌鸦掠过檐角,发出嘶哑的啼鸣。
“听说这下面的地道系统,有三层之深,一直通到几里外。”小倩翻着资料,语气带着学术性的兴奋,“更神奇的是,一直有传闻,说在地道某些特定位置,能听到……不该听到的声音。”
阿伦调整着相机参数,不以为意:“不就是回声嘛,地下结构复杂,有点怪声正常。”
我笑了笑,没接话。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我下意识地拉了拉外套。或许,是深秋的晚风太凉了。
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姓王的本地老人,算是古堡的看守兼讲解员。他脸上皱纹深刻,眼神浑浊,带着一种与周遭古老环境融为一体的沉暮之气。
“地道五点关门,你们抓紧时间。”王老头的声音沙哑,递过来三只老旧的手电筒,“跟着标记走,别乱窜。尤其是……”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扫过我们,“尤其是听到什么怪声的时候,别好奇,别应答,赶紧往前走。”
“什么怪声?”小倩立刻追问,掏出笔记本。
王老头却闭上了嘴,只是摆摆手,示意我们快点下去。那时我只当他故弄玄虚,为了增加点旅游景点的神秘氛围。
地道入口像一张怪兽的巨口,阴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手电光柱劈开黑暗,照亮脚下粗糙的台阶。墙壁是夯土结构,摸上去冰冷刺骨,偶尔能看到一些废弃的窑洞和储存室,深邃得让人心慌。
最初的半小时,一切正常。我们沿着主通道前行,遵循着墙上的红色箭头标记。地道内部空间逼仄,大部分地方只能容一人弯腰通过,上下左右都是厚厚的黄土,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阿伦的相机闪光灯不时亮起,在墙壁上投下我们扭曲变形的影子,又迅速被黑暗吞噬。
“这地方,真够劲。”阿伦的声音在狭窄空间里回荡,显得有些失真。
“保持安静,”小倩低声说,“我想听听环境原声。”
我们停下脚步,关闭了手电。绝对的黑暗和寂静瞬间将我们包裹。那是一种足以吞噬灵魂的静谧,耳朵里只有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渐渐地,我听到了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来自很远很远的声音——像是许多人压低了嗓门在窃窃私语,又像是风吹过狭窄缝隙的呜咽,听不真切,却无孔不入地钻进脑海。
“听到了吗?”小倩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是风声吧,或者地下水。”我试图用理性解释,但心里的不安却在加剧。
我们继续前行,随着深度增加,那股低语声似乎更清晰了些。有时,它仿佛就在你身后一步之遥;有时,又像是从墙壁内部渗透出来。它不再是单纯的声音,开始夹杂着一些难以分辨的片段——像是孩子的轻笑,像是女人的抽泣,又像是老人的叹息。
恐惧开始像藤蔓一样缠绕心脏。
为了壮胆,阿伦提议玩个游戏——“回声测试”。他对着地道深处猛地大喊了一声:“喂——!”
声音在通道内碰撞、回荡,传向远方。
几秒后,回声传来:“喂——!”
一切正常。我们刚松了口气。
突然,第二个回声接踵而至,那声音却变了调,不再是阿伦清亮的嗓音,而是一种粘稠、湿漉漉的,仿佛喉咙里塞满了淤泥的声音:
“……来……了……”
我们三人瞬间僵住,手电光柱剧烈晃动。
“谁?谁在那里!”阿伦厉声喝道,声音却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
又是一阵死寂。然后,那个粘稠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更近了,仿佛就在前面那个拐角后面:
“……来……了……”
“跑!”我几乎是嘶吼出来。
我们再也顾不上什么标记、什么研究,凭着来时的记忆,疯狂地往回跑。手电光在黑暗中疯狂跳跃,我们的脚步声、喘息声、心跳声在通道里轰鸣。身后的低语声和那个粘稠的“来了”非但没有远离,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正贴着我们的后背,在黑暗中追赶。
更可怕的是,我们迷路了。
在一个岔路口,我们慌不择路地拐进了一条没有标记的通道。这条道更窄、更矮,空气也更加污浊,弥漫着一股铁锈混合着腐肉的腥臭气。墙壁上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粘滑的深色痕迹,像是某种生物爬行过后留下的黏液。
“我们……我们是不是跑错了?”小倩带着哭腔问,她的脸在手电光下惨白如纸。
就在这时,我手里那只老旧手电,灯光开始剧烈地闪烁起来,明灭不定。在光暗交替的间隙,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
通道侧上方一个废弃的了望孔里,有一张脸。
一张高度腐烂、眼球耷拉在眼眶外,却无比清晰地,对着我们咧开嘴笑的脸。
“啊——!”小倩的尖叫划破黑暗。
手电在这一刻彻底熄灭。
绝对的黑暗。冰冷刺骨。那股腐肉的腥臭几乎令人窒息。
我感觉到一只冰冷、黏腻、仿佛没有皮肤的手,轻轻地、试探性地,握住了我的脚踝。
“噗通。”是阿伦,他显然吓得不轻,裤裆湿了一片,骚臭味混合着腐臭,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那只手的力量不大,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阴寒,顺着脚踝往上蔓延。我甚至能感觉到它湿滑的“指尖”在我皮肤上缓慢移动。
“点亮……快点亮东西!”我牙关打颤,几乎说不出话。
“咔哒。”是阿伦颤抖着按动打火机的声音。
一簇微弱的火苗亮起,驱散了方寸之间的黑暗。
那只握住我脚踝的“手”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但皮肤上残留的冰冷粘腻感,和那股萦绕不散的恶臭,证明着刚才并非幻觉。
火光映照下,我们看到前方的通道似乎到了尽头,是一个稍微开阔点的土室。我们互相搀扶着,几乎是爬了过去。阿伦举着打火机,微弱的火苗摇曳不定,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土壁上,张牙舞爪。
小倩突然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她瞪大了眼睛,指着我们映在墙上的影子。
三个。明明是三个人,墙上却投映着四个模糊扭曲的影子。
那个多出来的影子,紧贴在小倩的影子后面,形态不断变化,时而像是一个蜷缩的人,时而又像是一团纠缠的、蠕动的不明物。
打火机的火苗猛地窜高了一下,随即迅速黯淡下去,仿佛燃料即将耗尽。
“它……它在看我……”小倩的声音带着极致的恐惧,瞳孔放大到极限。
在火苗彻底熄灭前的那一刹那,我看到她身后的黑暗中,那团模糊的黑影猛地向前一扑,几乎与她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啊——!”小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猛地挣脱我的手,像发了疯一样朝着来时的黑暗通道冲去,瞬间被吞没。
“小倩!”我和阿伦肝胆俱裂,想追,却发现自己双腿如同灌了铅,根本动弹不得。
打火机彻底灭了。
黑暗再次笼罩。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连之前那无处不在的低语声和“来了”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有我和阿伦粗重、恐惧的喘息声。
还有……第三种声音。
一种极其细微的、湿漉漉的摩擦声,就在我们身边不远处响起。一下,又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拖曳着粘稠的身体,在地面上爬行。
它停住了。
我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带着恶臭的气息,喷在我的后颈上。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我无法动弹,无法呼吸,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等待着那未知的、无法想象的恐怖降临。
时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几道强光手电的光柱。
“有人吗?里面还有人吗?”是王老头带着景区保安找来了。
那喷在颈后的冰冷气息瞬间消失了。周围的压力陡然一轻。
我和阿伦像虚脱一样瘫软在地,被保安搀扶着,几乎是拖着离开了那条绝望的地道。
我们最终被送回了古堡入口。王老头看着我们失魂落魄的样子,尤其是少了的小倩,深深叹了口气,什么也没问,只是摇了摇头。
“小倩!小倩还没出来!”我抓住王老头的手,语无伦次。
搜索队又下去了几次,扩大了范围。直到第二天中午,他们才在一个完全偏离主通道、被封堵了上百年的废弃支线尽头,找到了小倩。
她还活着,但已经疯了。
她蜷缩在角落里,身上沾满了暗黄色的、散发着恶臭的粘液,眼神空洞,嘴里反复念叨着:“听到了……都听到了……它们在叫我……在里面……一直在地道里面……”
没有人能解释她是怎么进入那条被巨石封死的支线的,就像没有人能解释我们那晚的经历。
小倩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我和阿伦接受了很长时间的心理治疗,才勉强恢复正常生活。但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我再也无法忍受任何地下的、封闭的空间。坐电梯会成为我的噩梦,每当电梯门关闭,灯光闪烁,我总会想起那张在了望孔里腐烂的笑脸,想起那只握住脚踝的冰冷粘腻的手。我会死死盯住电梯内壁反射的影像,生怕在某个角落,突然多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而阿伦,他再也无法从事摄影工作。他说,每次通过相机的取景器看世界,都害怕在画面的边缘,会突然捕捉到一张不属于人间的脸。
至于张壁古堡,它依然矗立在那里,接待着八方游客。地道的入口依旧开放,导游们依旧讲述着那些真真假假的传说。
只是,如果你在某天傍晚,当游人散尽,独自站在那黄土覆顶的古堡之上,迎着微凉的晚风,或许——只是或许——你能听到,从脚下深深的土地里,隐隐约约传来一些细微的、粘稠的、仿佛许多人压低了嗓门在窃窃私语的声音。
它们在那里。
它们一直在那里。
在地道的深处,听着,等着,回应着每一个不该发出的声音。
而你的窗户,你家中那扇看似安全、隔绝内外的窗户,在深夜映出你孤独身影的同时,是否也曾让你闪过一丝疑虑——那漆黑的玻璃另一面,真的……空无一物吗?
记住,有些回声,并非来自墙壁。
它们来自更深,更暗,更不该被惊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