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七月二十七日,华北平原热得像个蒸笼。黄延秋躺在自家土炕上,浑身被汗浸得黏糊糊的。窗外蝉鸣聒噪,他翻了个身,迷迷糊糊想着明天还要去公社交麦子。
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个安稳觉。
“冷……”
黄延秋猛地睁眼,浑身一激灵。不对,这不是他的炕!
寒风像刀子刮过单薄的衣衫,他低头一看,自己竟只穿着睡觉时的汗褂和裤衩。四周是望不到头的水泥广场,远处巍峨的城楼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亮着昏黄的灯。
“天安门……”黄延秋腿一软,瘫坐在地。尿骚味混着冷风钻进鼻孔——他失禁了。
“老乡?”
两个穿着旧军装的人站在面前,手电光晃得他睁不开眼。其中一人递来车票:“去南京的,赶紧的。”
黄延秋低头看票,再抬头时那两人不见了。只有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飘落:
“睡吧,我们带你回家。”
他连滚爬爬找到车站,乘务员看他这副模样直皱眉。等到了南京,接待站的人早已等候多时:“是不是河北来的黄延秋?上海那边来电话了。”
黄延秋牙齿打颤。他从家到北京要一天,从北京到南京要一天,可上海那边在他出发前就已知情?
回家后第五天夜里,他在自家院墙上发现一行刻字:
“下次别磨蹭。”
字迹深如斧凿,墙灰簌簌掉落。
七月二十九这晚,黄延秋把菜刀藏在枕头下。媳妇王秀芹给他缝了根红绳系在手腕上,隔壁陈老栓拍胸脯保证整夜守着。
子时刚过,黄延秋突然睁眼。
不是自己醒的,是感觉有东西在看他。
月光把窗棂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一道道囚笼。他慢慢转头——枕边并排摆着三双布鞋。两双朝外,一双朝里。
“老栓?”他轻声唤道,手指摸到冰冷的刀柄。
没有回应。只有某种黏稠的滴水声,从炕沿下传来。嗒。嗒。嗒。
他猛地坐起举刀,却看见陈老栓歪在门槛上,眼睛圆睁望着夜空,嘴角淌着涎水——还在打鼾。
就像有什么东西让他“睡死”过去了。
黄延秋汗毛倒竖,连滚带爬扑向门口。就在跨过老栓身体的瞬间,他闻到了——
不是粪肥味,不是土腥气,而是……南京车站里消毒水的味道。
“啊!!!”他惨叫一声栽倒在地。
再睁眼时,他在上海火车站广场。雨下得正大,霓虹灯在水洼里扭曲成妖异的色块。
“又见面了。”背后有人说话。
黄延秋僵硬转身,还是那两个穿军装的人。雨幕中他们的脸模糊不清,但黄延秋突然发现一个细节——他们的解放鞋干干净净,连泥点子都没有。
“你们到底是……”
高个子摆摆手:“送你去部队招待所。”
“我不去!我要回家!”黄延秋转身就跑,却在雨中撞上一个冰冷的胸膛。
还是那个高个子。他明明刚才还在身后!
“跑什么?”高个子笑了,露出过于整齐的牙齿,“睡一觉就到家了。”
黄延秋眼前一黑。最后听见的是矮个子在哼唱:
“走千哩,窜万哩,不如钻被窝哩……”
等他在部队招待所醒来时,指导员神色凝重:“那两人送你来就消失了。”说着压低声音,“但登记处说……他们留下的名字是高登民、高延津。”
黄延秋头皮发麻——那是他从未听过的名字!
“还有这个。”指导员递来一张照片,是昨天部队拉练时拍的。队伍最后面,分明站着他们三人。
可当时他明明还在河北!
九月二十日深夜,黄延秋在自家谷仓里醒来。不是自然醒,而是被摇醒的。
“走,带你去个好地方。”高登民——现在他知道名字了——正笑眯眯看着他。旁边的高延津在磨刀,霍霍声让人牙酸。
“不……”黄延秋往草堆里缩,却摸到一滩温热黏腻的东西。凑到眼前一看,满手腥红!
“鸡血。”高延津头也不抬,“辟邪的。”
话音刚落,黄延秋眼前景物飞速倒退。不是他在动,是整个世界在扭曲变形!土墙融化成汩汩黑泥,谷堆坍陷成腥臭漩涡,唯一清晰的是那两人的背影——
他们始终在他前后,无论他转向哪边。
等眩晕停止,他站在一座陌生城市的钟楼上。高登民指着脚下万家灯火:“兰州。”
黄延秋瑟瑟发抖。从这里到河北,坐火车要三天三夜。
“看够了?”高延津突然凑到他耳边,嘴唇几乎碰到他皮肤,“该付路费了。”
冰冷的手指划过他脖颈。黄延秋感到有什么东西正从自己七窍中被抽走,视线开始模糊……
醒来时他在派出所。警察说这是在兰州,离他家一千多里。
“那两人呢?”老民警记录时笔尖发颤。
黄延秋茫然摇头。民警犹豫着推过一本值班日志:“昨晚巡夜的同事说,看见你被两个‘纸人’架着飞……”
话没说完,派出所突然停电。黑暗中有孩童在哼唱:
“黄家哥哥睡迷糊,一觉睡到兰州府……”
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带着空洞的回响。
警察们慌乱地打开手电,光束在黑暗中交错。突然所有光束都凝固在黄延秋脸上——他正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诡异微笑,喉咙里发出两个重叠的声音:
一个像高登民:“接下来去东北。”
一个像高延津:“要收双倍路费了。”
民警们吓得连连后退。黄延秋却双眼翻白瘫倒在地,身下渗出黄色污渍——又失禁了。
等他再次清醒,已回到自家炕上。媳妇哭着说村委会请来了马仙姑。
仙姑一进门就摔了铜铃:“送不走!这是‘夜游神’借身!”
她点燃艾草,烟雾却凝成两张人脸;撒出糯米,地上竟出现三行脚印——多出来的那行,脚尖朝后。
当夜全村壮年男子轮流守夜,门槛泼满黑狗血。子时三刻,村口老槐树无风自折!
黄延秋在屋里发出非人嚎叫:“再拦!全村陪葬!”
声音像是千百人同时在嘶吼。
守夜人连滚带爬逃散。黎明时分,黄延秋消失了。炕上留着一张黄表纸,用血画着中国地图,九个城市被连成扭曲的符咒。
最后一个血点,标在黑龙江。
马仙姑看完当场吐血,嘶喊着“九幽借道,夜游千里”,当夜就疯了。
如今黄延秋老得走不动了,每天坐在夕阳里磨那把生锈的菜刀。有人问起当年的事,他只会喃喃同一句话:
“下次该收魂了……”
更诡异的是,邻村几个青年去年开始梦游,总说听见有人哼唱“走千哩窜万哩”。其中一个今晨被发现昏迷在二十里外的乱坟岗,浑身冰凉,手腕有青黑色指痕。
而黄延秋昨晚对着空气说了一夜话,像是争辩,又像是哀求。
今早他媳妇在米缸里发现九枚铜钱——摆成了北斗形状。
第一颗星的位置,钉着张纸条:
“备好肉身,霜降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