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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细雨无声地浸润着建业的青石板路。大将军府的书房里,炭火盆驱散了些许湿气,却驱不散庞统眉宇间的凝重。
他手中捏着一封刚刚由暗卫加急送来的密信。信纸是最普通的桑皮纸,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间写就。但这寥寥数语,却让这位以奇谋着称的军师,第一次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广陵陈,欲效江东弩炮之法,已募工匠于射阳湖畔,设‘将作营’。有北地巧匠献‘扭力弹射’之图,虽粗陋,然原理近似。另,闻其遣细作数十,扮作商贾、流民,潜赴会稽、丹阳,专窥工坊所在。”
庞统将信纸在炭盆上点燃,看着它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火焰在他深陷的眼窝中跳跃,映出一种冰冷的光。
他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细雨迷蒙,远方的街市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中,看似平静,却仿佛有无数暗流在无声涌动。
“陈元龙…果然不能小觑。”庞统低声自语。他原以为,凭借江东在技术上的领先,至少可以维持数年的优势。没想到,曹操那边的反应如此之快,而陈登的手段更是如此精准狠辣。仿制弩炮,窥探工坊…这不再是简单的军事骚扰,而是直指江东立足根基的挑战。
这场战争,早已不再局限于刀光剑影的沙场。
丹阳郡,一处隐蔽的山谷中。这里远离官道,四周群山环抱,只有一条狭窄的小径通往外界。山谷内,却别有洞天。依山而建的工棚连绵起伏,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拉锯声、以及水流驱动锤锻的轰鸣声终日不绝。
这里是江东最重要的弩炮制造基地之一。
老匠人鲁炆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五年。他原本是北地流落到江东的工匠,因其精湛的木工和雕刻手艺,被选拔进入这处隐秘的工坊。此刻,他正对着一个刚刚凋刻成型的望山(弩炮的瞄准器)做最后的校准,布满老茧的手指在刻度上轻轻摩挲,神情专注得如同在抚摸情人的脸颊。
一个年轻的学徒快步走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鲁炆的手微微一颤,随即恢复平静。他放下手中的工具,对学徒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去告诉监造,就说我说的,从今日起,所有核心部件的凋刻,由我们几个老家伙亲自来做。新来的学徒,只负责粗胚打磨。”
学徒应声而去。鲁炆抬起头,望向工棚外细雨笼罩的群山,目光深沉。他刚刚得知,江北的曹军也在试图仿制弩炮,甚至派出了细作。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
他想起两年前,自己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地流落到江东,是这里的监造给了他一口饭吃,给了他施展手艺的机会。主公(陈暮)甚至亲自来看过他们这些工匠,称他们为“国之瑰宝”。在这里,他不再是一个卑微的匠户,他的技艺被人尊重,他的成果能决定战场的胜负。
“想偷我们的手艺?”鲁炆低声哼了一句,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倔强和厉色,“除非从我老鲁的尸体上踏过去。”
他转身回到工作台前,拿起另一个弩臂的胚料,更加用心地审视着木料的纹理。这场无声的战争,他都是身处前线的士兵。
与此同时,在丹阳郡城的一家看似普通的铁匠铺后院。
铁锤敲击烧红铁块的声响富有节奏。铺主是个面色黝黑、身材敦实的中年汉子,名叫张黑虬,是暗卫安插在城内的眼线之一。
一个伙计打扮的年轻人闪进后院,低声道:“头儿,盯上那两个人了。自称是来自徐州的行商,要订一批农具,但问东问西,总往城西那片禁区的方向引话。尤其对咱们铺子里偶尔打制的那种精钢锉刀很感兴趣。”
张黑虬放下铁锤,用汗巾擦了擦黑乎乎的脸,眼中精光一闪:“确认了?”
“八九不离十。他们落脚在悦来客栈,夜里曾试图接近西边山区的路口,被我们的人拦回去了,借口是山里有猛兽。”
“悦来客栈…”张黑虬沉吟片刻,“是陈记商行罩着的那个?”
“对。”
张黑虬冷笑一声:“手伸得够长的。告诉兄弟们,先别动他们,放长线。把他们接触过的人,说过的话,都给我记清楚了。我倒要看看,除了这两个,还有多少耗子钻了进来。”
他重新拿起铁锤,勐地砸向砧台上的铁块,火星四溅。“想挖咱们的根?得先问问咱们手里的刀同不同意!”
细雨依旧在下,丹阳郡城内,市井喧嚣掩盖着暗地里的较量。普通的商户、往来的行人中,或许就混杂着彼此的耳目。信任与怀疑,忠诚与背叛,在这潮湿的空气里无声地发酵。
消息传到曲阿都督府时,黄忠正在校场检验新配备的一批神臂弩。
听完庞统密使的禀报,老将军抚摸着弩臂光滑坚实的表面,良久没有说话。校场上,弩矢破空的休休声不绝于耳。
“告诉士元,老夫知道了。”黄忠最终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江北想学,就让他们学。看是他们学得快,还是我们变得快。”
他转向侍立一旁的邓艾:“士载,看来我们之前的骚扰,还是太‘温柔’了。传令下去,让马雄他们,活动范围再向北延伸二十里。目标,不仅仅是粮囤哨卡,凡是看起来像在搞营造、聚工匠的地方,都给我去‘瞧瞧’。”
邓艾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末将明白!必让陈登无暇他顾!”
黄忠又对负责与暗卫联络的参军道:“回复庞军师,曲阿军中,他会得到一切必要的配合。需要清理哪条线,需要保护哪些人,只需一言。”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但那股沉静而坚决的气势,让所有人都明白,这位老将已经将工坊方向的威胁,视为与正面战场同等重要的战线。
建业,大将军府后院。
陈暮没有在书房,而是在一间僻静的花厅里,慢慢烹着一壶茶。水汽袅袅,茶香四溢。崔婉安静地坐在一旁,做着针线,偶尔抬眼看看丈夫。
庞统和徐元坐在对面,将目前的情况详细禀报。
“……情况便是如此。陈登此举,意在长远。若让其得逞,我军技术优势恐将大打折扣。”庞统总结道,语气严峻。
徐元补充:“内部清查已在进行,暗卫初步锁定了几个可疑目标。但牵一发而动全身,需谨慎处置,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陈暮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完成着烹茶的步骤,洗杯、纳茶、冲水…动作舒缓而稳定。良久,他将两杯清澈碧绿的茶汤推到庞统和徐元面前。
“你们看这茶水,”陈暮终于开口,声音平静,“看似清澈,实则内涵乾坤。有茶叶之醇香,亦有火候之深浅。”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一杯,轻轻呷了一口。
“陈元龙想学,是好事。说明他怕了,说明我们走的路是对的。”
“技术之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们今日仿制我们昨日的弩炮,我们明日便拿出更新的东西。想靠偷窃来追赶,终是落了下乘。”
“至于那些耗子…”陈暮放下茶杯,目光扫过庞统和徐元,“士元,你全权处置。该清理的,绝不手软;该保护的,万无一失。要让所有人明白,触碰底线者,唯有死路一条。”
“元直,工坊的防卫和迁移计划,加速进行。同时,对有功工匠的赏赐和抚恤,再提三成。他们要的,无非是尊重和安稳,我们给得起。”
他的语气始终平缓,没有一丝火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量。
“告诉黄老将军,他的应对很好。江北既然不想安稳,那我们就让他们更不安稳些。”
“另外,”陈暮看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抹微光从云层缝隙中透出,“也是时候,让我们的‘客人’,活动活动筋骨了。”
庞统和徐元对视一眼,心中了然。主公这是要以更强硬的态度,更快的技术迭代,以及更凌厉的反击,来应对这场无声的挑战。
“诺!”两人齐声应道,端起面前的茶汤,一饮而尽。茶水微苦,而后回甘,正如他们此刻的心情。
陈暮站起身,走到窗边。雨后的建业,空气清新,远山如黛。
“看不见的战场,往往更残酷。”他轻声说,像是自语,又像是告诫,“但我们,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