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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业,吴侯府邸深处。
孙权独坐于书房,窗外秋雨淅沥,敲打着芭蕉叶,更添几分烦闷。他面前摊开着交州使者韩洙、马谡呈上的国书副本,以及张昭、顾雍等重臣对此事的初步意见。字里行间,仿佛都化作了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议和?如何议?
答应陈暮的条件,承认其对荆南四郡的统治?这无异于在自己脸上刻下“无能”二字,将父兄基业拱手让人,朝野上下,那些本就对他继位有所微词的宗室老臣、地方豪强会如何看他?可不答应,庐陵新丧,水军尽没,陆逊、凌统被擒,文聘水军游弋于彭蠡泽,邓艾陆军虎视豫章,拿什么去抵挡?难道真要等到交州兵临建业城下吗?
“砰!”孙权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茶盏乱响。他胸中憋着一股邪火,无处发泄。恨陈暮狡诈凶悍,恨陆逊兵败辱国,更恨自己当初为何要听从吕蒙(虽已故,但其战略影响仍在)等人的建议,去招惹交州这个不该招惹的敌人!
“主公,张公、顾公与诸葛都尉在外求见。”内侍小心翼翼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孙权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沉声道:“宣。”
张昭、顾雍、诸葛瑾三人鱼贯而入,神色皆是一片凝重。
“主公,”张昭作为文臣之首,率先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沉缓,“交州使者所提之事,关乎国本,老臣与元叹、子瑜商议良久,以为……当以和为贵。”
孙权眼皮一跳,没有接话。
顾雍接口道,他是陆逊的岳父,此刻心情最为复杂,但言语依旧冷静:“主公,我军新败,士气低落,亟需休整。陈暮虽胜,亦疲惫,其北有曹操,西有刘备,亦不敢久陷于江东战事。此时议和,正合其时。承认其对荆南名义上的统治,换取边境安宁,召回伯言、公绩,保存国力,方为上策。”
诸葛瑾也补充道:“子布、元叹公所言甚是。且据使者言,陈暮对伯言、公绩颇为礼遇,此乃释放善意。我方可借此与之周旋,在具体条款上争取更多利益,例如,要求其退出庐陵,或至少共享赣水航道等。”
“退出庐陵?共享航道?”孙权终于开口,声音冰冷,“你们觉得,陈明远会答应吗?他费尽心力打下的城池,会轻易吐出来?他如今势大,肯与我们议和,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了吧!”话语中充满了讥讽与不甘。
张昭等人默然。他们何尝不知孙权的憋屈?但现实如此,由不得意气用事。
就在这时,又一名近侍匆匆而入,低声禀报:“主公,北面……有密信至。”
孙权眉头一皱,接过密封的竹筒,挥退了近侍。他拆开一看,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阴沉。信是来自北方的“老朋友”,措辞“恳切”,先是“慰问”江东新败,继而“提醒”孙权,陈暮此人心机深沉,其礼遇陆逊,恐有离间之意,若轻易议和,让其消化了荆南,将来必成心腹大患。信中甚至隐晦提及,若孙权需要,北方可在“适当”时候提供“支持”。
这封信,像是一滴冷水滴入滚油,让孙权本已稍显平复的心绪再次沸腾起来。曹操的“提醒”,看似好意,实则包藏祸心,是想让他与陈暮继续斗下去!可这封信,也并非全无道理……陈暮真的会满足于荆南吗?他礼遇陆逊,是真的惜才,还是做给自己看的?
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迅速生根发芽。
“此事……容孤再想想。”孙权将密信攥紧,声音沙哑地对着三位重臣说道,“你们先退下吧。告诉交州使者,他们的国书,孤已阅,需待朝议之后,再予答复。”
张昭三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叹,知道主公心结难解,只得躬身退下。
空荡的书房内,孙权独自面对摇曳的烛火和窗外的雨声,脸上的表情在明暗之间不断变幻。理智告诉他应该议和,但情感和那来自北方的“提醒”,却又让他犹豫不决。每一次看向舆图上那片已然易色的荆南,他的心就如同被针扎一般刺痛。
韩洙与马谡被安置在驿馆之中,待遇尚可,但行动受到严格限制,等同于软禁。他们并不意外,深知此行艰难。
“韩兄,孙权犹豫不决,恐生变数。”马谡在房中踱步,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色,“拖延日久,恐对我方不利。北曹西刘,皆非善类,若他们趁机介入,或怂恿孙权继续用兵,则和议难成。”
韩洙相对沉稳,他坐在案前,缓缓擦拭着手中的使节旌节,澹澹道:“幼常稍安勿躁。孙权非昏聩之主,利弊权衡,他心中清楚。如今之势,他比我们更需时间休养生息。所谓拖延,不过是拉高姿态,想在谈判中多捞些好处罢了。我们只需稳住,静待其召见即可。”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简单。随后几日,他们能明显感觉到,建业城内的气氛有些微妙。原本一些对议和持开放态度的江东官员,态度变得暧昧起来,甚至有人暗中传递消息,暗示北方曹操对江东的“关切”,以及陈暮礼遇陆逊可能存在的“深意”。
“这是有人在下绊子。”马谡敏锐地察觉到了背后的暗流,“定是曹操的细作在散布谣言,离间孙权和陆都督,破坏和议!”
韩洙目光一凝:“不错。此计甚毒。孙权本就多疑,若对陆伯言生出猜忌,无论和议成否,于江东皆是损害。”
正在此时,驿馆外传来通报,诸葛瑾前来拜访。
诸葛瑾此行,名为探望,实为试探。双方见礼落座后,诸葛瑾寒暄几句,便切入正题:“二位使者在此久候,吴侯心中歉然。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朝中众说纷纭,还需时日统一意见。尤其是关于陆伯言、凌公绩二位将军……”
他顿了顿,观察着韩洙和马谡的神色,继续道:“听闻陈公对二位将军极为礼遇,尤其是陆伯言,更是时常召见,探讨军国大事?不知陈公对伯言,究竟是何安排?”
这话问得极其刁钻,看似关心,实则是在求证谣言,并试探陈暮对陆逊的态度。
马谡心中一凛,正要开口,韩洙却已从容接过话头,笑道:“子瑜先生此言,却是道听途说了。我主陈公,确实召见过陆都督一次,不过是在后园观澜亭中品茗闲谈,问及江东风物而已,何来探讨军国大事?我主常言,陆伯言、凌公绩皆乃国士,虽各为其主,然其忠勇才智,令人钦佩。扣押期间,自当以礼相待,此乃我主待士之仁,亦是向吴侯示之以诚。至于日后如何,自有吴侯与我主商议定夺,我等岂敢妄加揣测?”
他这番话,不卑不亢,既澄清了事实(仅限于一次非正式会面),又捧高了陆逊、凌统,更将陈暮的礼遇解释为对人才的尊重和议和的诚意,滴水不漏。
诸葛瑾深深看了韩洙一眼,知道从此人口中难以套出更多东西,便笑了笑:“原来如此,是在下失察了。陈公气度,果然非凡。”他又闲聊几句,便起身告辞。
送走诸葛瑾,马谡松了口气:“韩兄应对得当。”
韩洙却眉头微蹙:“谣言已起,恐孙权心中已存芥蒂。我等需尽快促成正式谈判,迟则生变。”
泉陵,幽禁院落。
凌统的伤势在名医的调理下,终于有了明显好转,已能勉强下地行走。但他心中的壁垒,却比身体的伤口更难愈合。他拒绝走出西厢房,每日只是对着墙壁静坐,或是擦拭那柄并不存在的佩剑,仿佛那是他与过去荣耀和信念唯一的连接。
看守他的暗卫换了几班,都无法与他进行任何有效交流。他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
这一日,负责看守的小队长,一名曾在庐陵城下与凌统部交过手、脸上带着一道箭疤的老兵,在送饭时,看着凌统那副模样,忍不住瓮声瓮气地开口:“凌将军,你这又是何苦?败了就败了,活着不比死了强?你看人家陆都督,该吃吃,该喝喝,还能在院里散步,琢磨事情。你这整天对着墙,墙能给你答桉吗?”
凌统勐地睁开眼,目光如电般射向那老兵,带着凛冽的杀意。那老兵却浑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俺在庐陵城下,见过你厮杀,是条好汉!可好汉也得认栽不是?咱们陈公是仁义之主,不会亏待你们。说不定哪天,就把你们放回去了。”
“放回去?”凌统终于开口,声音因久未说话而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的嘲讽,“回去做什么?看孙仲谋那猜忌的眼神?还是听朝中那些蠢材的议论?败军之将,丧师辱国,有何颜面再回江东!”他这话,既是愤满,又何尝不是一种深沉的绝望?他并非不怕死,而是无法面对战败后归去的现实。
老兵愣了一下,挠挠头:“这……俺是个粗人,不懂你们这些大人物的想法。可俺就觉得,活着,总归有盼头。你看那陆都督,不就挺想得开吗?”
凌统冷哼一声,不再言语,重新闭上了眼睛,但紧握的拳头,却微微颤抖。陆伯言想得开?他那是城府深!他凌公绩做不到那般“豁达”,他宁愿在沉默中燃烧殆尽,也不愿接受这屈辱的“善意”。
而在东厢的陆逊,确实如那老兵所说,显得“想得开”。他每日规律作息,读书、散步、甚至向看守讨要了一些交州出版的农书、地理志翻阅,显得饶有兴致。他与陈暮那次短暂的会面,似乎并未在他心中掀起太大波澜,至少表面如此。
只有偶尔,在夜深人静,独对孤灯时,他才会放下书卷,走到窗边,望向东南建业的方向。目光中,没有了白日的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忧虑。他在担心江东的未来,担心孙权在内外压力下会做出不智的抉择,也担心自己那看似平静的囚徒生活,究竟能维持多久。陈暮的礼遇,曹操的离间,孙权的猜疑……这一切,都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也缠绕着江东的命运。他这只被困在泉陵的凤凰,能否再有振翅高飞之日?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桉。
就在建业和泉陵因为和议而暗流涌动之际,遥远的成都,丞相府内,诸葛亮也收到了关于庐陵之战和孙陈和议的详细情报。
他轻摇羽扇,看着地图上被标记为“陈”的荆南区域,久久不语。
“丞相,孙权和陈暮若真的议和,则南方暂稳,陈暮便可全力北望或西顾,于我益州,恐非福音。”参军马谡之兄马良不无担忧地说道。
诸葛亮微微颔首:“季常所言不无道理。陈明远崛起之势,确实超出预期。其人才鼎盛,民心依附,已非池中之物。”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不过,孙仲谋并非轻易认输之人,曹操更不会坐视南方安定。此次和议,波折必多。即便达成,其中裂痕,亦难弥合。”
他转向马良:“幼常在交州使者队伍中,可见机行事,务必促使和议达成,至少,要确保孙陈之间,短期内不再起大规模战事。”
马良疑惑:“丞相,这是为何?让他们互相消耗,岂不对我更有利?”
诸葛亮摇了摇头,羽扇指向北方,语气凝重:“因为,我们更大的威胁,始终是北方的曹操。据报,曹操已在邺城秣马厉兵,其目标,恐非江东,亦非荆南,而是我汉中之地的延伸,或是……直指我益州根本。此时,我们需要一个相对稳定的南方,哪怕这个南方出现了一个强大的陈暮。”
他目光悠远:“有时候,一个已知的、可预测的强者,比一个混乱的、充满变数的邻居,要好应付得多。况且,与陈暮,未必没有合作的可能……”
诸葛亮的战略目光,已然超越了眼前的孙陈之争,投向了更广阔的天下棋局。而他的判断与决策,也将如同蝴蝶的翅膀,悄然影响着南方未来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