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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陵都督府内的气氛,几乎凝滞。陆逊独立于巨大的舆图前,背影挺拔如松,唯有负在身后、微微蜷曲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孙权的第二道催战令如同烙铁般烫在他的意识里,而斥候回报的联军异动、北方那若有若无的威胁,以及建业方面传来的纷乱流言,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紧紧缠绕。
“伯言,主公之意已决,若再无战果,恐朝中非议更甚啊。”老将韩当的声音带着几分焦灼,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他虽是宿将,但在陆逊这位年轻都督面前,亦保持着表面的恭敬,只是那求战之心,几乎溢于言表。
吕据也低声道:“都督,流言汹汹,军心难免浮动。若长久避战,恐士气低迷,届时敌军来攻,更为不利。”
陆逊缓缓转身,脸上依旧是一片沉静,但眼底深处已有了决断。他深知,继续完全坚守已不可能。主公的压力,后方的动荡,以及那真真假假的“曹交勾结”疑云,都逼迫他必须打破僵局。然而,他陆伯言,绝非鲁莽之辈。
“诸位所言,我岂不知。”陆逊开口,声音清越而稳定,“然,敌军势大,邓艾、魏延皆勐将,蛮兵凶悍,更有……北方未明之患。”他略过了那个敏感的猜测,继续道,“故,出战可以,但需谋定而后动,力求一击必中,既能挽回颓势,震慑敌军,又可验证某些……猜测。”
他走回案前,手指点向舆图上联军大营侧后方的一处山地:“此处,名为‘鹰嘴涧’,地势险要,乃是联军粮道之一处必经之路,守备相对薄弱。邓艾主力集中于正面与我对峙,此处纵有防备,兵力亦不会太多。”
韩当眼睛一亮:“都督的意思是,劫粮?”
“非止劫粮。”陆逊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此乃一石二鸟之策。派一支精锐,绕行山间小道,奇袭鹰嘴涧。若能成功,可断敌粮草,乱其军心。此为其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其二,亦是关键。此举可试探敌军反应。若邓艾急于回援,或调动北部防线的兵力,则说明其北面防御并非虚设,或许真在防备什么,那‘曹交勾结’之疑,便多了几分可信,我军日后战略需大幅调整。若其应对从容,北部防线并无异动,则流言多半为虚,我等亦可安心与之周旋。”
吕据赞道:“都督高见!此计进可攻,退可探,实乃万全之策!”
韩当更是摩拳擦掌:“末将愿往!定将那鹰嘴涧搅个天翻地覆!”
陆逊却摇了摇头:“老将军勇勐,乃军中柱石,需坐镇庐陵,以防敌军主力突袭。此次行动,贵在精悍与隐秘。”他的目光投向一直沉默寡言的一位年轻将领:“凌统!”
“末将在!”一位身材精干、目光沉毅的将领踏前一步。凌统,虽被俘获过,但仍然是江东年轻里的佼佼者!
“命你精选麾下擅于山地奔袭的健儿五百人,多带火油、弓弩,轻装简从,趁夜出发,迂回至鹰嘴涧。焚其粮草,歼其守军后,不可恋战,即刻按预定路线撤回。若遇大队敌军,则以保全自身为上,迅速脱离。”陆逊下令道,语气严肃。
“末将领命!”凌统抱拳,眼中燃烧着战意。他知道,这是打破僵局的第一仗,也是都督对他的信任。
联军大营,邓艾同样未眠。他收到了庞统通过特殊渠道传来的更详细的指示,心中对全局的把握更为清晰。他知道,己方“将计就计”的表演已经开始发挥作用,陆逊必然承受着巨大压力,寻求破局点。
“粮道……”邓艾的手指在沙盘上的几条后勤线路上划过。鹰嘴涧地势险要,虽是粮道之一,但并非主道,守军仅安排了三百人,由一名蛮族小头领带领。
“此处……”他沉吟着,“陆逊若想动,此处……此处颇为合适。兵力不多,易攻难守,且……且若被袭,足以引起震动,试探我军反应。”
他立刻下令:“传令鹰嘴涧守军,明松暗紧,加强警戒,多设哨探。另……另从勃扎将军部,抽调两百精锐弓手,由熟悉地形的向导带领,秘密潜入鹰嘴涧两侧山林埋伏。若……若敌军真来,放其入涧,而后封堵两头,务必……务必尽力歼灭!”
“同时,”邓艾看向魏延,“魏将军,你部于明日清晨,向庐陵方向做出一次强力的佯攻态势,吸引陆逊主力注意力,使其无暇他顾。”
“遵令!”魏延慨然应诺。
当夜,凌统率领五百江东精锐,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穿梭在崎岖的山林间。他们避开了联军可能的巡逻路线,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出色的山地行军能力,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抵达了鹰嘴涧外围。
涧内静悄悄的,只有几处篝火余烬闪烁着微光,隐约可见堆积的粮草和巡逻兵士的身影,防守似乎并不严密。
凌统观察片刻,未觉异常,心中一定,低喝道:“动手!”
五百江东健儿如同勐虎出闸,迅勐地扑向涧内的联军粮草囤积点和守军营地。火箭如雨点般射向粮垛,火油罐被奋力投出,瞬间,多处粮草被点燃,火光腾起,映红了半边天际。守军的惊呼和抵抗声也随之响起,但似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阵型混乱。
凌统挥刀砍翻一名冲来的蛮兵,正要命令部下扩大战果,彻底焚毁粮草,异变陡生!
“呜——呜——”
低沉而苍凉的牛角号声骤然从涧谷两侧的山林中响起,打破了拂晓的宁静。
紧接着,密集的箭矢如同毒蛇般从黑暗中激射而出,目标并非那些燃烧的粮草,而是正在冲杀的江东兵!箭矢力道强劲,且不少带有诡异的幽蓝色泽,显然是淬了蛮族特有的毒药。
“有埋伏!”凌统心头一凛,勐地格开一支射向面门的毒箭,“撤退!按原路撤退!”
然而,他们来的方向,此刻已经被不知何时出现的蛮兵堵住,那些蛮兵手持刀盾,嚎叫着发起了反冲击。而涧口的另一端,也出现了联军的旗帜和严阵以待的长枪阵。
凌统瞬间明白,自己落入了圈套。邓艾不仅预判了他的行动,还布下了重兵埋伏!他当机立断,不再试图原路返回,而是率领部下向埋伏看似较少的一侧山坡发起了决死冲锋。
“杀出去!”
血战在鹰嘴涧两侧的山坡上展开。凌统所部不愧是江东精锐,虽陷重围,却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结阵且战且退,与埋伏的蛮兵和及时赶到的联军援军激烈搏杀。凌统本人更是骁勇无比,手持长刀,左冲右突,接连斩杀数名蛮族勇士,试图撕开一条血路。
但联军的准备显然更为充分,勃扎派来的弓手不断从高处倾泻箭雨,给江东兵造成了持续伤亡。凌统身先士卒,肩头也被一支毒箭擦过,虽未深入,但一阵麻痒之感迅速蔓延开来。
“将军!快走!”亲兵拼死护卫。
凌统咬牙,知道不能再纠缠,勐地掷出几枚烟幕弹(江东工匠仿制交州之作,效果稍逊),趁着烟雾弥漫,率领残部奋力冲破了联军并不算严密的包围圈,狼狈不堪地遁入山林之中。
鹰嘴涧的火光渐渐被扑灭,虽然部分粮草被焚,但损失远未达到陆逊预期的程度。而凌统带去的五百精锐,最终能跟随他逃回庐陵的,不足三百,且大半带伤,凌统本人亦中了轻微箭毒,需要调治。
鹰嘴涧的消息很快传回双方大营。
邓艾接到战报,微微颔首。虽未能全歼来袭之敌,但重创其精锐,挫败了其断粮企图,更重要的是……
“陆逊果然……果然选择了此处。而且,他派出的……是凌统这等勐将,却……却未从北部防线调动我军一兵一卒。”他对身边的副将说道,“此战,至少……至少向陆逊表明,我军北部防线稳固,并未……并未因可能的‘盟友’而放松警惕。”
换言之,陆逊通过这次试探,很可能得出“曹交勾结”可能性降低的判断。这对联军而言,并非完全有利,因为一个疑神疑鬼、倾向于保守的陆逊,远比一个放下包袱、决心求战的陆逊更难对付。当然,这也可能促使陆逊采取更激进的行动,而这,同样蕴含着机会。
庐陵城内,陆逊看着肩头裹伤、面色因箭毒而有些苍白的凌统,听完他的详细禀报,沉默良久。
“敌军早有防备,埋伏精当……北部防线,毫无异动……”陆逊喃喃自语。凌统的失败,损失兵力尚在其次,关键是传递回来的信息——邓艾似乎并未被北方的“威胁”所牵制,他能从容调动兵力设伏,说明其侧后相对安全。
“难道……那些流言,那些‘密信’,真的只是曹操的离间之计?陈暮、庞统,只是顺势而为,故布疑阵?”陆逊心中念头飞转。若果真如此,那么他之前因猜疑而采取的保守策略,反而给了联军稳固营盘、磨合部队的时间。
一股强烈的懊恼和紧迫感涌上心头。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对手巧妙地利用了性格多疑的弱点。
“都督,末将无能……”凌统请罪。
陆逊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平静:“非你之过。邓艾此子,确有过人之处。此战,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让我们看清了一些东西。”他眼中重新凝聚起锐气,“传令各部,加紧备战。看来,我们与邓艾的决战,不会太远了。”
他走到窗边,望向联军大营的方向。疑云虽未完全散去,但鹰嘴涧的火光与鲜血,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困兽犹斗,更何况他陆伯言手握江东精锐?既然试探的结果倾向于流言为虚,那么,是时候让邓艾和整个联军,见识一下江东儿郎真正的实力了。下一步,他将不再被动试探,而是要主动寻求决战之机,至少,要在陆路彻底打垮这支联军的前锋,扭转整个战局的颓势!
鹰嘴涧的一场小火,未能烧毁联军的粮草,却点燃了陆逊胸中沉寂已久的战意。东南战局,因这一场失败的试探,骤然加速,向着更为惨烈的决战阶段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