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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暮的政令在荆北推行,如同犁铧翻动板结的土地,虽缓慢却坚定地改变着原有的格局。清查出的田亩与丁口陆续登记造册,虽未直接触及蔡、蒯等顶级豪族的根本,却也让他们感到了切肤之痛——那意味着他们长期以来隐匿人口、逃避赋税的特权正在被剥夺。江防的严密,更是掐断了许多暗地里的财路与勾连。
蔡瑁的“病”并未持续太久。在沉寂了十余日后,他重新出现在水军大营,仿佛无事发生,甚至对陈暮的各项命令表现得颇为配合,至少在明面上如此。然而,暗地里的较量却刚刚开始。
这日,王粲拿着几份公文,面色凝重地求见陈暮。
“使君,近日核查,遇到些棘手之事。”王粲将公文呈上,“这几处庄园,皆登记在蔡氏远支或门客名下,但实际掌控者仍是蔡氏核心。核查吏员前去,皆被以各种理由搪塞阻挠,甚至遭遇不明身份的乡勇驱赶,难以深入。更有甚者,南郡西部数县,近日出现流言,称使君清查户口,实为加征赋税之前兆,引得乡民恐慌,甚至有聚众抗查的苗头。”
陈暮翻阅着公文,眼神平静。这并不意外。蔡瑁的反击来了,用的是地方豪强最擅长的手段——阳奉阴违,煽动民意,利用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进行软抵抗。
“还有,”王粲压低声音,“下官听闻,蔡督护近日与江夏太守黄祖旧部,以及一些往来江面的商贾,接触频繁。黄祖虽亡,其残部多盘踞江夏水域,亦兵亦匪,与江东亦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陈暮指尖在公文上轻轻一点。蔡瑁这是试图搅浑水,将地方势力、甚至可能的外部势力引入棋局,给他制造更多的麻烦。
“知道了。”陈暮淡淡道,“核查之事,暂缓对这几处庄园的强行推进,避免激化矛盾。转而集中力量,厘清那些已登记田亩的赋税额度,务必做到公平征收,让顺从者得利,让观望者看到实惠。至于流言……”他眼中寒光一闪,“让督邮下去,抓几个散布流言、煽动闹事的首要分子,公开审理,明正典刑!告诉百姓,本官清查户口,是为均平赋役,充实仓廪以安民,而非加税!若有不信者,可看官仓放粮、修缮水利之举!”
他要用事实和铁腕,来回击流言与软抵抗。同时,他对王粲道:“蔡瑁与外人接触之事,我已知晓。你且留意,但不必插手。此事,我自有安排。”
送走王粲,陈暮沉思片刻,唤来亲卫队长,低声吩咐了几句。是时候动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来应对这盘外的暗手了。
文聘近日颇受陈暮倚重,不仅江防事务尽委于他,连部分郡兵的整训也交由他负责。这种信任,让这位原本因降将身份而处境微妙的将军,心情复杂。
这日傍晚,文聘刚从江防巡视归来,一名身着普通士卒衣甲、却气度不凡的亲随悄然来到他的营房,递上了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
文聘屏退左右,拆信观看,脸色渐渐变得凝重。信中的字迹他认得,出自蔡瑁之手。信中并未明言,只是以叙旧的口吻,谈及昔日同在刘景升(刘表)麾下的情谊,感叹如今物是人非,又隐约提及“北客”(指曹操及陈暮)难以久据荆襄,暗示他当为自身及家族长远计,勿要过于“积极”,并约他三日后于城外岘山一处隐秘别业“小聚”。
这封信,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文聘的心湖。蔡瑁的拉拢之意再明显不过。他文聘是荆州本土将领,家族利益与荆襄士族休戚相关。若彻底倒向陈暮,势必得罪蔡、蒯等大族,将来若曹操势力退去,他及家族将何以自处?但若听从蔡瑁,则意味着对陈暮的背叛,更是对曹操的背叛。陈暮待他不薄,假以权柄,而曹操……那是能席卷天下的雄主。
更重要的是,文聘内心深处,自有其骄傲与原则。他投降曹操,是因刘琮无能,大势已去,并非朝秦暮楚之徒。如今既已归附,再行反复,非丈夫所为。
他握着那封信,在营房内踱步良久,内心挣扎不已。窗外,襄阳城的灯火次第亮起,与江面上的渔火连成一片,迷离而充满未知。
最终,他停下脚步,眼神恢复了惯有的沉毅。他走到烛火前,将那封密信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然后,他铺开纸笔,写下了一封简短却措辞严谨的呈文,向陈暮详细汇报了近日江防巡查的情况,并特别提及,抓获的疑似细作中,有一人似乎与江夏方向的黄祖旧部有所关联,已加强对此方向的监控。
他没有在呈文中提及蔡瑁的密信,但他的行动,已然表明了他的立场。他将呈文封好,命亲信立刻送往郡守府。
有些路,一旦选了,便不能再回头。文聘选择了站在陈暮,或者说,是站在他认为的“大势”与“道义”这一边。这是一个艰难却至关重要的抉择。
陈暮收到文聘呈文的同时,也接到了亲卫队长的密报。他们根据陈暮之前的指示,暗中监视与蔡瑁有所接触的江夏商贾,发现其中一伙人形迹可疑,今夜将在城西一处废弃的漕运码头仓库与人秘密接头。
“对方很警惕,我们的人不敢靠太近,无法确定接头人的身份,但肯定不是普通人。”亲卫队长低声道。
陈暮目光闪动。机会来了。
“调一队绝对可靠的人手,由你亲自带队,埋伏在仓库周围。等我信号,听我号令行动。”陈暮下令,“记住,要活的,尤其是那个接头人。”
“遵命!”
子时刚过,襄阳城陷入沉睡,只有风声和更夫梆子声偶尔响起。城西废弃码头,月光被浓厚的云层遮挡,只有江水反射着微弱的天光,四周一片昏暗。
几条黑影如同鬼魅般悄然潜入废弃仓库区。片刻后,另一道穿着斗篷、遮掩了面容的身影也出现在仓库入口,与那几条黑影汇合。
就在他们低声交谈之际,仓库周围骤然亮起数十支火把,将这片区域照得如同白昼!
“拿下!”陈暮亲卫队长的厉喝声划破夜空。
埋伏的甲士如潮水般从四面涌出,扑向仓库内的几人。那几条黑影反应极快,立刻拔出兵刃抵抗,身手颇为不俗,显然是精心培养的死士或江湖客。而那个后来出现的斗篷人,则试图趁乱向江边逃窜。
“哪里走!”亲卫队长早就盯住了他,一个箭步上前,刀光如匹练般斩向对方后背。那斗篷人被迫回身格挡,兵刃相交,迸出一串火星。借着火光,亲卫队长看到了对方斗篷下的一角衣饰,赫然是军中制式!
斗篷人武艺不弱,但陈暮的亲卫皆是百战精锐,人数又占绝对优势,很快,那几名抵抗的死士便被斩杀或制服,斗篷人也多处受伤,被数把钢刀架住,动弹不得。
亲卫队长上前,一把扯下他的斗篷,露出一张苍白而带着惊惶的中年人脸庞。
“是你?”亲卫队长瞳孔微缩。此人他认得,竟是蔡瑁麾下的一名水军司马!
陈暮很快得到了消息。他没有亲自去现场,而是在官邸书房等待着结果。
“主公,人已拿下,是蔡瑁麾下的水军司马,赵贲。在其身上搜出了这个。”亲卫队长呈上一封以火漆密封的信函,火漆上的印记模糊不清,但信的内容却让陈暮眼神一凝——里面赫然是荆北部分江防布控的简图,以及近期几批重要军粮的运输路线和时间!
人赃并获!蔡瑁竟真的敢私通外敌,至少也是在泄露军机!
陈暮看着那封信,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反而更加凝重。扳倒蔡瑁的证据似乎有了,但蔡瑁在荆北根深蒂固,在曹操水军中地位关键,动他,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是在南征即将开始的这个节骨眼上。
但若不动,后患无穷。
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也是对他政治智慧和魄力的巨大考验。
他挥挥手,让亲卫队长先将人犯秘密关押,严加看管,不得走漏消息。
书房内,烛火再次摇曳到深夜。陈暮盯着案头那方黑色砥石,仿佛要从这冰冷坚硬的石块中,汲取决断的勇气与破局的智慧。
荆北的棋局,因这暗夜的交锋,变得更加凶险,也更加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