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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禄勋府邸的后院,比之尚书仆射府要宽敞许多,甚至有一片以青石铺就的小型校场,角落摆放着兵器架,虽略显陈旧,但刀枪剑戟、弓弩盾牌一应俱全,显然是前任留下的。秋日的晨光穿过稀疏的梧桐叶,洒在微凉的青石板上。
陈暮褪去了宽大的官袍,换上一身利于活动的窄袖胡服,立于校场中央。他手中握着的,并非昔日惯用的环首刀,而是一柄造型古朴、分量颇重的汉剑。剑身出鞘半尺,寒光潋滟,映照着他沉静的眼眸。
他已经许久未曾如此系统地练武了。自从深入中枢,执掌尚书台,日夜与文书案牍为伴,最多不过是清晨起身活动几下筋骨,那战场搏杀的二流武艺,早已生疏。手指握住冰冷的剑柄,一种久违而又陌生的触感传来,带着一丝沉甸甸的实在。
他缓缓起手,并非凌厉的杀招,而是最基础的剑式——劈、刺、撩、挂、点、崩、截、抹。动作略显滞涩,气息也有些不稳,几个回合下来,额角竟已见汗。肌肉记忆仍在,但身体的协调性与耐力,确实大不如前。
“呼……”他收势而立,微微喘息,看着手中长剑,自嘲地摇了摇头。文牍劳形,最是消磨勇武之气。
但他并未气馁。江东异动,局势诡谲,谁也无法预料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光禄勋掌宫禁宿卫,看似远离沙场,但许都这权力中心,又何尝不是另一个看不见硝烟的战场?甚至可能更加凶险。重拾武艺,并非为了冲锋陷阵,而是为了在可能的突发危机中,多一分自保乃至反击的能力,也是为了保持一种临危不乱的武者心态。
此后每日清晨,只要不需早早入宫点卯,陈暮便会在这后院校场练上半个时辰。从最基础的剑式、步法开始,逐渐增加强度,练习闪转腾挪,甚至重新拉开那张许久未用的硬弓,感受弓弦震动臂膀的酸麻。
起初,府中仆役见到这位年轻的主公忽然舞刀弄枪,还颇为惊讶,但见其日日坚持,神色认真,便也习以为常。崔婉有时会站在廊下静静看一会儿,目光中带着理解与支持,偶尔会在他练完后,递上一杯温水或一块汗巾。
身体的疲惫是真实的,但那种重新掌控力量、感受气血奔流的感觉,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充实感。仿佛那被文书案牍磨得有些过于沉静的心,也随着剑锋的挥动,重新注入了几分锐气。
就在陈暮于宫墙之内悄然磨砺爪牙之际,来自前线的军情如同南下的冷空气,一波紧似一波地传到许都。
曹操在行辕的议事愈发频繁,气氛也日渐凝重。通过各种渠道,陈暮了解到,孙权并非虚张声势。周瑜在柴桑(今江西九江)大规模集结水陆军力,操练阵法,打造战船,其先锋部队已前出至鄂县(今湖北鄂州),与曹军控制的江夏郡隔江相望,小规模摩擦时有发生。
更令人担忧的是,细作传回消息,孙权派往荆州的说客异常活跃,似乎在暗中联络荆州本土那些迫于形势投降、但内心未必臣服的士族和将领,如驻守长沙的刘备等人。虽然曹操对荆州降将多有防范和分化,但潜在的隐患依然存在。
这一日,徐元再次来访,带来了更详细的情报。
“明远,周瑜此人,不可小觑。”徐元面色严肃,“其治军极严,水军操练之法迥异于北方,战舰进退有度,弓弩配合精妙。而且,江东似乎也在搜罗一种特殊的油脂,其性似猛火油,但更为轻便易引燃,恐是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陈暮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周瑜、鲁肃,加上江东水军之利,以及可能存在的内部隐患,这场即将到来的大战,绝不会像平定荆州那般顺利。
“司空有何打算?”陈暮问道。
“司空已决意南征,彻底解决江东问题。”徐元道,“正在调集青、徐、兖、豫各州兵马,筹集粮草军械。只是……水军仍是短板,虽收纳了部分荆州水师,但人心未附,且战法、船只与江东相比,仍有差距。”
陈暮点了点头。曹操的陆战之雄,对上江东的水战之利,这将是两种不同战争模式的碰撞。胜负之数,犹未可知。
“看来,司空很快便会需要更多的人手。”陈暮目光深邃,“无论是前线,还是后方。”
徐元看着他,低声道:“明远,你的意思是……”
陈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巨幅舆图前,目光落在长江沿线:“树欲静而风不止。我这光禄勋的位置,怕是坐不了太久了。”
重拾武艺带来的警觉性,在一个深夜得到了验证。
时近子时,陈暮刚刚批阅完几份关于宫中冬季用炭的预算文书,正准备歇息。窗外万籁俱寂,只有风声掠过屋檐。
忽然,他耳廓微动,隐约听到府邸外墙方向传来一声极其轻微、不同于寻常夜猫活动的异响!那声音极短促,像是瓦片被轻轻踩踏,又迅速归于寂静。
若是往常,他或许会以为是错觉。但连日来的锻炼,让他对身体和周围环境的感知变得敏锐了许多。他心中警兆顿生,悄然吹熄了书房的灯火,身影融入黑暗,如同一只灵猫,悄无声息地移至窗边,借着窗帘的缝隙向外望去。
月光黯淡,庭院中树影婆娑,看似一切如常。但他凝神细听,能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刻意压抑的呼吸声,来自靠近后院墙角的阴影处。
有夜行人!而且身手不弱,若非那一下轻微的失误,几乎难以察觉。
是谁?盗贼?可能性不大,光禄勋府虽非铜墙铁壁,但守卫也不算松懈。探子?来自何方?是针对他个人,还是别有目的?
陈暮没有声张,也没有立刻唤人。他屏住呼吸,默默计算着对方的方位和可能的意图。他的手,缓缓按上了腰间——那里悬着他近日一直随身佩戴的、那柄练习用的汉剑剑柄。冰凉的触感让他心神更加沉静。
那阴影处的气息停留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似乎在观察府内的动静,最终,又是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气息迅速远去,消失在夜色中。
陈暮依旧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确认对方真正离开,才缓缓松开剑柄,掌心中已是一片冷汗。
他走到院中,来到那处墙角,仔细勘查。在墙根湿润的泥土上,发现了一个比常人脚印略浅、前端更尖的模糊痕迹。这不是普通毛贼的脚印。
回到书房,他点亮灯火,面色凝重。这突如其来的窥探,像是一根刺,扎入了他看似平静的生活。是因为他近日与刘桢等士人交往过密,引起了某些方面的注意?还是因为他光禄勋的身份,触及了宫中某些人的利益?抑或是……与即将到来的南征有关?
他不得而知。但他清楚,许都的平静之下,暗涌从未停止。他这块被暂时搁置的“砥石”,不仅需要智慧应对朝堂博弈,也需要武力来防范暗处的冷箭。
他看了一眼案头并置的黑青双石,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乱世之中,文韬武略,缺一不可。他需要更快地恢复状态,也需要更警惕地观察四周。
剑已鸣于匣中,只待风云再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