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半岛酒店那场猝不及防的重逢,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宝总心中久久未平。太平山顶俯瞰维港的璀璨灯火,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消散在夜风里。十年的执念,十年的奋斗,在雪芝泪流满面、诉尽十年凄苦的真相面前,轰然坍塌,又悄然沉淀。恨意消弭,爱意成灰,唯余一片世事苍茫、命运无常的喟叹,以及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翌日清晨,启德机场。宝总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停机坪上起起落落的钢铁巨鸟。阳光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睛。维多利亚港在远处闪耀,那座繁华喧嚣的城市,连同那个深藏了十年爱恨情仇的女人,都被他留在了身后。
“宝总,该登机了。”小闲轻声提醒。
宝总收回目光,点点头,转身走向登机口。没有留恋,没有告别,如同他来时一样。只是,来时胸中激荡着商海征战的豪情,归时,却只剩一片澄澈如洗的平静。
波音747巨大的引擎轰鸣着,挣脱地心引力,冲上云霄。飞机穿过厚厚的云层,进入平流层。窗外,是浩瀚无垠的云海。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翻滚的云涛染成一片耀眼的金白,壮丽得令人窒息。
宝总靠窗坐着,系好安全带,闭上双眼。机舱内引擎的嗡鸣声如同低沉的背景音,隔绝了尘世的喧嚣。邻座是一对年轻的情侣,起初还在低声争吵着什么,女孩的声音带着委屈,男孩的语气有些急躁。宝总没有刻意去听,但那细微的争执声还是钻入耳中。
“侬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
“我怎么不在乎了?我这不是在跟侬解释吗?”
“解释?侬每次都这样!答应我的事都做不到!”
“这次真的是意外!我保证!下次一定陪侬去!”
“下次?侬每次都下次!我再也不信侬了!”
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男孩则显得有些焦头烂额。宝总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随即又舒展开。他依旧闭着眼,嘴角却牵动了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嘲讽,没有厌烦,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看透世事般的了然与……淡淡的悲悯。
年轻真好。可以为了一个承诺、一次爽约,如此大动肝火,如此撕心裂肺。仿佛那便是天大的事,是整个世界崩塌的前兆。他们不会知道,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这样的争吵,不过是浩瀚星河里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真正能摧毁一个人的,不是一次失约,而是日积月累的失望;真正能压垮一段关系的,不是眼前的争执,而是彼此渐行渐远的灵魂。
宝总想起雪芝。想起十年前咖啡馆里,她刻薄的炫耀和冰冷的婚柬;想起昨夜半岛酒店里,她泪流满面的控诉和绝望的坦诚。十年,足够让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沉稳内敛的宝总,也足够让一个骄傲清冷的少女,被生活磨砺得面目全非。爱与恨,执着与放下,在时间的长河里,都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值一提。
机舱里的争执声渐渐低了下去。男孩似乎使出了浑身解数在哄劝,女孩的抽泣声也慢慢变成了小声的嘟囔。最终,不知男孩说了什么,女孩破涕为笑,轻轻捶了他一下,两人又依偎在一起,低声细语,甜蜜如初。
宝总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缓缓隐去。他依旧闭着眼,呼吸平稳。窗外的云海在阳光下变幻着形态,时而如连绵雪山,时而如奔腾骏马,时而又如静谧的棉絮。时间感在这万米高空之上,仿佛被无限拉长。十年商海沉浮,刀光剑影,尔虞我诈;十年情海翻波,爱恨交织,执念深种……此刻,都在这片浩瀚无垠的云海面前,变得模糊而遥远。他感觉自己像一颗尘埃,漂浮在时间的河流里,随波逐流,又仿佛超然物外。
上海滩的喧嚣,黄河路的硝烟,麒麟会的暗算,李李的危机,汪明珠的成长,魏宏庆的落魄……一切的一切,都暂时退居幕后。他只想沉浸在这片纯粹的、无边的寂静里,让疲惫的灵魂,得到片刻的休憩。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上海,苏州河畔的至真园,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听涛阁”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李李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窗边品茶,而是罕见地出现在后厨。她换下了那身标志性的月白色旗袍,穿着一身简洁利落的厨师服,长发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神情专注而认真。
今天,是宝总归来的日子。李李亲自操刀,为他准备接风宴。这不仅仅是一顿饭,更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
“李小姐,这批阳澄湖大闸蟹刚到,个个生猛,黄满膏肥!”潘经理亲自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篓进来,里面是几十只张牙舞爪、活力十足的大闸蟹。
李李点点头,走到篓边,俯身仔细挑选。她的目光锐利,手指精准地捏起一只只螃蟹,掂量着分量,观察着蟹壳的颜色和肚脐的形状。她动作娴熟,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美感。
“这只不错。”她选中一只青壳白肚、金爪黄毛的雄蟹,足有半斤重,蟹钳粗壮有力。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准备将它拎出来。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蟹钳的瞬间!那只原本看似温顺的螃蟹,突然凶性大发!两只巨大的蟹钳闪电般探出,狠狠夹住了李李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啊!”李李猝不及防,痛呼一声!一股钻心的剧痛瞬间传来!
“李小姐!”潘经理大惊失色,慌忙上前!
李李却猛地抬手,制止了他!她脸色瞬间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眼神却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锐利!她死死盯着那只死死夹住她手指的螃蟹,看着那两只如同铁钳般死死咬合的蟹钳,看着指腹上迅速渗出的、鲜红刺目的血珠!
一滴,两滴……殷红的血珠,滴落在光洁的不锈钢操作台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后厨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李李没有挣扎,没有叫喊。她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那剧痛从指尖蔓延至全身。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片刺目的鲜红上,眼神深邃得如同寒潭古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血……
A先生坠楼时,身下蔓延开的那片刺目的鲜红……
深圳股灾时,屏幕上那一片绝望的、吞噬一切的鲜红……
强慕杰狰狞的面孔,麒麟会冰冷的眼神,九爷阴鸷的笑容……
还有……昨夜电话里,宝总那低沉而平静的声音:“我回来了。”
一幕幕血腥、残酷、冰冷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最终,定格在眼前这滴从自己指尖渗出的、温热而真实的鲜血上!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寒意,顺着脊椎直冲头顶!李李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那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宿命般的预感!
该流的血……终究要流了。
“李小姐!快!快松开它!”潘经理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想上前帮忙。
“别动!”李李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她左手闪电般伸出,精准地捏住螃蟹的背壳,拇指和食指用力一错!
“咔嚓!”一声脆响!
螃蟹的两只大钳应声而断!掉落在地,犹自微微抽搐着。
李李面无表情地松开手。那只失去武器的螃蟹,狼狈地掉回竹篓里。她的右手食指和中指,被夹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李小姐!侬的手!”潘经理心疼不已,慌忙拿来急救箱。
李李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她抬起手,看着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眼神平静得可怕。她任由潘经理小心翼翼地给她消毒、包扎,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片鲜红。
“潘经理,”李李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一种奇异的决绝,“今晚的宴席,照常准备。螃蟹……清蒸。火候……要足。”
“是……是!李小姐!”潘经理看着李李平静无波的脸,心中莫名地涌起一股寒意。
李李包扎好手指,重新戴上手套,仿佛刚才的意外从未发生。她继续挑选螃蟹,动作依旧精准而利落。只是,那被纱布包裹的手指,隐隐透出的血色,和她眼中那抹深不见底的冰冷,让整个后厨的气氛,都笼罩上了一层无形的肃杀。
傍晚时分,波音747平稳地降落在虹桥机场。宝总走出机舱,踏上上海的土地。熟悉的空气,带着黄浦江特有的水汽和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胸中那点因云海而生的空茫,瞬间被一种脚踏实地的沉稳所取代。
他没有直接去至真园。而是让小闲开车,直奔和平饭店。
车子驶入外滩,熟悉的街景在窗外掠过。华灯初上,霓虹闪烁,这座城市的繁华与活力,一如既往。宝总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眼神深邃。香港之行,如同一场梦。梦醒了,他依旧是上海滩的宝总。只是,心境已截然不同。
车子在和平饭店门口停下。宝总推门下车,整理了一下西装,迈步走进那扇熟悉的旋转门。大堂里,水晶吊灯璀璨依旧,老克勒的爵士乐悠扬回荡。空气中弥漫着雪茄、咖啡和旧时光的气息。
他正准备走向电梯,去顶楼套房见爷叔。目光不经意扫过大堂一角,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不远处,靠近咖啡厅的休息区,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脚步匆匆地从侧门走进来。她穿着一身干练的米白色职业套裙,长发微卷,脸上带着一丝匆忙和疲惫,却难掩那份日益成熟的自信与光彩。是汪明珠!
她似乎刚从外面赶回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文件夹,正低头看着手机,眉头微蹙,像是在处理什么紧急事务。她步履匆匆,没有注意到大堂另一端的宝总。
宝总站在原地,没有动。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熙熙攘攘的人流,隔着璀璨的灯光和悠扬的乐声,他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身上。
汪明珠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脚步微微一顿,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大堂。瞬间,她的视线,与宝总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喧嚣的大堂,流动的人群,悠扬的音乐……一切背景都模糊了,褪色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静静地对视着。
没有预想中的激动欢呼,没有久别重逢的拥抱。甚至,连一句“你回来了”都显得多余。
汪明珠眼中的疲惫和匆忙,在看到宝总的那一刻,如同冰雪消融,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光芒所取代。惊讶,欣喜,关切,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还有……一种沉淀已久的、无需言说的默契和……安心。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个浅浅的、带着水光的微笑。
宝总看着她,眼神平静而深邃。十年的风霜雨雪,商海沉浮,情海波澜,都沉淀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他看到了她眼中的雾气,看到了她强忍的激动,看到了她一如既往的倔强和……那份让他安心的坚韧。
他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极其温和的弧度。
“回来了?”汪明珠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穿过人群的缝隙,清晰地传入宝总耳中。
“回来了。”宝总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如同大提琴的弦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稳。
没有拥抱,没有寒暄,没有多余的言语。短短三个字的问答,却仿佛承载了千言万语,道尽了所有的牵挂、等待和……归家的心安。
汪明珠眼中的雾气更浓了,但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层水光逼了回去。她扬起下巴,脸上绽放出一个明媚而自信的笑容,如同雨后初晴的阳光,温暖而耀眼。
“那就好,我先走了,晚上见。”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和……欢喜。
宝总看着她明媚的笑容,心中那片因香港之行而略显空茫的湖面,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温润的玉石,荡开一圈圈温暖的涟漪。他再次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然后,转身,走向电梯。
汪明珠站在原地,看着宝总挺拔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门后,脸上的笑容久久未散。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也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她知道,他回来了。上海滩的宝总,回来了。而她,明珠公司的汪总,也将继续走好自己的路。
电梯缓缓上升。宝总站在狭小的空间里,看着镜面墙壁中自己平静的脸。刚才与汪明珠那短暂的对视,如同投入心湖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温柔而熨帖。那是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一种历经风雨后沉淀下来的、超越情爱的深厚情谊。他知道,无论他走多远,无论经历什么,在这座城市,总有一盏灯,是为他而亮;总有一个人,会用那样清澈而坚定的目光,对他说:“回来了?”
这就够了。
电梯门打开。顶楼套房门口,爷叔拄着手杖,早已等候在那里。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深邃,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爷叔。”宝总走出电梯,声音沉稳。
爷叔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仿佛在审视他灵魂深处的变化。半晌,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欣慰的弧度。
“回来了?”爷叔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岁月的沧桑。
“回来了。”宝总回答,声音平静无波。
同样的问答,却蕴含着截然不同的分量。对汪明珠,是归家的心安;对爷叔,是交托的承诺。
爷叔侧身让开:“进来吧。茶,泡好了。”
宝总迈步走进套房。熟悉的陈设,熟悉的雪茄和紫檀香气。茶几上,两杯清茶,热气袅袅。
窗外,黄浦江的夜色,正浓。一场新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但此刻,在这片静谧的空间里,只有茶香袅袅,和两颗历经沧桑、依旧沉稳的心,在无声地交流。宝总的归途,从这万米高空的云海,终于落定在这黄浦江畔的灯火里。而属于“宝总”的下一幕大戏,也即将在这片他深爱的土地上,徐徐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