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破碎的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涪翁的体内,仿佛有什么无形的枷锁在他神魂深处应声断裂。
他整个人的气息陡然一变,不再是那个温和慈祥、隐于江畔的老人,而是如一柄出鞘的神剑,锋芒毕露,与天地共鸣。
江风为之停滞,江水为之息波,百里之内,所有闻讯赶来的百姓,无论男女老幼,都在这一刻感到心头一凛,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涪翁缓缓立于江心那块被冲刷了千年的巨石之上,目光扫过岸边黑压压的人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我命将尽,非病非伤,是气已散。”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哗然。
柳妻更是面色惨白,踉跄一步,几乎跪倒在地。
三十六年来,涪翁之名早已是这片土地的守护神,他怎么会死?
又怎么会是“气散”而亡?
未等众人发问,更惊世骇俗的一幕发生了。
涪翁缓缓张开双臂,如同拥抱整个天地。
众人骇然惊见,七道微光自他体内缓缓溢出!
那光芒并非实体,却凝如实质,一道循任脉,一道走督脉,其余五道则沿着心、肝、脾、肺、肾五脏经络,如同七条活生生的光之经络,从他的血肉之躯中从容剥离。
光线升空,初时还清晰可见,不过数息之间,便如烟云般消散于苍穹之下,不留半点痕迹。
涪翁的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原本挺拔的身姿也微微佝偻,但他脸上的笑意却愈发温和通透。
“涪翁!”柳妻终于忍不住,泣不成声地冲到岸边,隔着江水嘶喊:“您一身惊天医术,难道……难道就真的不留下一部《完针经》传世吗?”
这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三十六年来,他们只见过涪翁救人,却从未见他着书立说。
涪翁闻言,朗声大笑,笑声中带着一丝欣慰与解脱:“《完针经》?我留了三十六年了。这三十六年里,你们用它救过的人,走过的路,早已把它,走成了你们自己的路。医道在人,不在书!”
柳妻跪倒在湿漉漉的江滩上,重重叩首,额头沾满了泥沙:“求您!就算不留经书,至少立下一碑,刻上您的名号,好让后世子孙知晓,此地曾有您这样一位神医!”
“神医?”涪翁摇了摇头,他从怀中摸出一把随身携带的石刻刀,弯下腰,在脚下那块巨岩的平整处,一刀一刀,缓缓刻下七个苍劲古朴的大字。
每一刀落下,都仿佛刻在众人的心上。
当最后一笔完成,所有人都看清了那七个字——此处无名医。
刻毕,涪翁收起刻刀,竟是猛然抬掌,一掌拍在字迹之上!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坚硬的岩石表面竟被他以掌力震出一层厚厚的石屑。
他随手一扬,石屑化作飞灰,混入江风之中,彻底消散。
“医在民间,何须留名?”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飘渺,却依旧坚定,“若后人问起谁是涪翁——你们就告诉他们,涪翁,是那个教你们不怕痛的人。”
此言一出,人群中无数曾被他救治过的人,无论断骨之痛,产子之痛,顽疾之痛,此刻都感同身受,眼眶瞬间湿润。
不怕痛,这三个字,远比“神医”二字,更重,更暖。
做完这一切,涪翁像是了却了最后一桩心事。
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古朴的玄铁针匣,打了开来。
匣内整齐地躺着七十二根长短不一的银针,每一根都泛着幽深的寒光,针身隐有木纹,竟是取自早已绝迹的天禄阁神木梁心,再以玄铁之法锻造而成。
这针匣,跟随他已近百年。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抬手一挥,针匣连同七十二根神针,尽数飞入岸边一堆早已燃起的篝火之中。
“翁不可!”有人失声惊呼。
然而,奇诡的一幕再次上演。
那神木玄铁所制的银针,遇火非但不熔,针身反而变得赤红透亮,发出一阵阵清越的嗡鸣,其声如龙吟,震得人耳膜发颤!
涪翁面色冷峻,声音如寒冰:“利器在心,不在手。我教你们用风为针,用土为针,甚至用自身气血为针,早已超脱形质。今日,你们为何还要再拜这一堆无情的冷铁?”
话音未落,人群中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冲了出来,正是那名为阿禾的少年。
他双目赤红,不顾一切地冲向那熊熊烈火,竟在火焰之中,徒手抢出了一根已被烧得半熔的针尖!
“阿禾!”柳妻惊呼,众人也倒吸一口凉气。
少年手掌被烫得滋滋作响,皮肉焦糊,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死死攥着那枚滚烫的针尖,转身冲到不远处的一片泥地。
那泥地中央,有一个被众人踩出的凹坑,正是涪翁昔日传授“百会”穴时所指的泥穴。
阿禾没有丝毫犹豫,将那枚带着他血肉焦糊气息的针尖,狠狠地埋入了泥穴深处。
当夜,少年回到自己的茅屋,忍着剧痛,从床下翻出一个残破的陶制印模。
那是涪翁早年游戏之作,一枚“医道传承印”的残模,只剩下一半。
阿禾以泥为范,以那枚从火中抢出的、蕴含着神木玄铁精华的针尖为料,将其重新熔铸。
他不懂铸造之法,只是凭借一股执念,用最原始的办法,铸成了一枚粗糙不堪、甚至有些歪斜的铁印。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
当阿禾从疲惫中醒来,看向那枚冷却的小印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只见那粗糙的印面之上,竟不知何时,自行浮现出八个从未见过的古篆小字。
那八个字,《针经》中从未记载,涪翁也从未言说,却仿佛是天地至理,大道箴言——
痛起处,即是穴。
阿禾呆呆地捧着铁印,泪水夺眶而出。
江心石上,涪翁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欣慰地点了点头。
他不再言语,只是对着岸边众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再次站到江滩之上,重踏那片熟悉的七星旧位。
这一次,他没有教任何手法,没有授半句口诀。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众人,而后缓缓闭上了双眼。
众人不明所以,也跟着他闭目静立。
江风拂过,时间仿佛凝固。
片刻之后,异变陡生!
人群中,一个壮汉猛然睁眼,下意识地用拇指死死掐住自己另一只手的“合谷”穴;另一边,一位老妇则抬起手,轻轻拍打自己的“足三里”;更有人曲指点向眉心,有人按压胸口膻中……数十人几乎在同一瞬间睁开双眼,动作各不相同,却无一例外,都精准地找到了自己身上最契合此刻气机流转的经络穴位。
柳妻站在人群中,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浑身剧震。
她终于明白了!
她泪流满面,喃喃自语:“他不是在教,他是在唤醒……他是在唤醒我们每一个人……我们体内,都藏着一根,他亲手为我们扎下的针!”
这根针,是信念,是感悟,是“不怕痛”的勇气,是“医在民间”的传承!
月圆之夜,终于到来。
涪翁独自一人,盘坐于江心巨石之上,仰望着璀璨星河。
万籁俱寂,唯有江水流淌。
忽然,天穹之上,北斗七星中的第七星“摇光”,骤然大放光明!
一道粗如梁柱的银色光华,破开云层,穿越万里,精准无误地垂落而下,将涪翁的身体缓缓笼罩,托起。
他最后一次,回望这片他守护了一生的人间。
他看见,阿禾高高举起了手中那枚粗糙的铁印,印面上八字箴言熠熠生辉。
他看见,江岸之上,万千百姓自发地踏着七星方位,脚下竟都浮现出淡淡的微光,与天上的星辰遥相呼应。
他笑了,笑得无比释然。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的身体在银光中缓缓消解,化作亿万点璀璨的金光,如同一场盛大的萤火,随风而起,最终散入那笼罩着江面的浓浓夜雾之中。
从此,涪翁消失了。
整整三日,江面上大雾不散。
那雾气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浓郁,白日不见天日,夜晚不辨星辰,整个江岸都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这片沉寂并非空无一物,反而像是在酝酿着什么,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所有人都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仿佛江水停止了流动,风也失去了声音,整个世界都在等待着一个即将迸发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