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瓶缓解肌肉酸痛的喷雾，像个无声的警示牌，立在苏恬心间。她将它收好，不再使用，也强迫自己将训练场上那令人心慌意乱的插曲封存。接下来的几天，她刻意减少了在片场不必要的停留，除了拍摄，便是躲在休息室或房车里研读剧本，试图用“月娘”厚重的外壳，将自己重新包裹起来，隔绝那些不该有的涟漪。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天，要拍摄的是“月娘”在“王爷”书房外间值守时，无意间听到室内“王爷”与心腹谈及一桩涉及她身世线索的旧案。这场戏几乎没有台词，全靠演员在门外瞬间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来展现“月娘”从最初的茫然，到捕捉到关键信息时的震惊，再到强自压抑、生怕被人察觉的恐慌与复杂心绪。是“月娘”情绪层次极为丰富，也极考验演技的一段。
开拍前，苏恬独自在休息室里对着镜子反复练习。她需要找到那种耳朵在听，身体却僵住，眼神从放空到骤缩，再到极力恢复平静，却止不住指尖微颤的状态。她沉浸在角色里，一遍遍揣摩，直到助理来敲门提醒她该去现场了。
走到书房场景外，工作人员正在做最后的灯光调试。顾景琛已经在了，他穿着王爷的常服，站在廊下与张导低声交谈。苏恬垂下眼，尽量目不斜视地走向自己的位置。
“苏恬，”张导却叫住了她，语气严肃，“这场戏是‘月娘’内心戏的一个小爆点，门外这一分钟的镜头，我要看到她心里的惊涛骇浪，但表面上，只能是微微波澜，懂吗？收着演，但力度要够。”
“我明白，导演。”苏恬郑重地点点头。
张导又看向顾景琛：“景琛，你室内那段的台词，语气再沉一点，给她足够的冲击力。”
顾景琛颔首，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苏恬，她正低头整理着并不存在的衣袖褶皱，避开了他的视线。
各部门准备就绪。
“《浮屠》第七十二场一镜一次，Action！”
月娘垂手静立在书房门外，眼神放空，仿佛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摆设，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门内隐约传来的对话声。
起初，是“王爷”低沉平稳的叙述，关于一桩陈年旧案。苏恬的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属于侍女的茫然。
突然，“王爷”的声音略微提高，清晰地吐露出了一个地名和一个姓氏——那正是与“月娘”模糊记忆中的身世相关的关键信息！
镜头紧紧捕捉着苏恬的脸部特写。
她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原本微微放松的肩膀瞬间绷紧，连呼吸都停滞了。那双总是低垂温顺的眼眸里，掀起了巨大的震惊与难以置信的狂澜，仿佛一直苦苦支撑的世界边缘，骤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但这剧烈的情绪波动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几乎是本能，她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和所处的危险环境。她猛地咬住了下唇，用力到唇色发白，强迫自己迅速低下头，用长而密的眼睫掩盖住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她垂在身侧的手，手指用力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身体的疼痛来对抗内心的惊涛骇浪。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那不是恐惧，而是极力压抑某种巨大冲击所带来的生理反应。
门外，是一片死寂的挣扎；门内，是“王爷”依旧平稳却暗藏机锋的对话。
监视器后，张导紧紧盯着屏幕，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而站在镜头之外的阴影里，顾景琛抱着手臂，目光落在那个在门外极力压抑着颤抖的纤细身影上。他的眼神深邃，里面不再是纯粹的审视或评估，而是掺杂了一丝极其复杂的、类似动容的情绪。他看着她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指节，看着她微微颤动的肩膀，那强自镇定的模样，竟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头微涩。
“卡！”张导的声音带着兴奋，“非常好！苏恬，情绪层次完美！就是要这个感觉！准备保一条！”
苏恬像是瞬间被抽空了力气，肩膀垮了下来，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了几个清晰的月牙印。她深吸了几口气，才从那种极度压抑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工作人员忙碌着准备下一次拍摄。苏恬走到一旁安静角落，准备调整状态。一杯温水递到了她面前。
她抬头，是顾景琛。他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谢谢。”苏恬接过水杯，指尖不可避免地与他的轻触，那股熟悉的微电流再次窜过，但她此刻心绪尚未完全平复，只是低声道谢。
“入戏快，出戏也要快。”顾景琛看着她依旧有些苍白的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别让角色吃了你。”
这话语带着一丝告诫的意味，却又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苏恬微微一怔，看向他。他已经移开了目光，看向正在调整机位的摄影师，侧脸线条依旧冷硬。
他是在提醒她，不要像刚才那样，过于沉浸在“月娘”的悲恸和震惊中无法自拔吗？他看出了她那一刻的投入与挣扎？
第二条拍摄同样顺利。这一次，苏恬在张导的要求下，将外露的震惊收敛得更快，将更多的挣扎内化到了眼神和细微的肌肉控制中，表演更加含蓄，却也更加有力。
戏份拍完，苏恬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硬仗，身心俱疲。她回到休息室，卸下繁重的头饰，看着镜中自己那双还残留着惊悸余波的眼睛，耳边回响着顾景琛那句“别让角色吃了你”。
她不得不承认，刚才那一刻，她确实差点被“月娘”巨大的情绪吞噬。而顾景琛，那个总是冷眼旁观的男人，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并且……递来了一杯水，和一句听似冷淡的提醒。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片场上是严苛挑剔的前辈和对手，偶尔又会流露出超乎寻常的关注和细不可查的温柔。他的界限到底在哪里？而她自己，又该如何在这越来越模糊的界限中，保持清醒，守住本心？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仿佛也看到了镜后那个模糊而复杂的男人身影。他们隔着镜头，隔着角色，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危险的探戈。
而下一场舞，音乐的节奏似乎正在加快。她听说，很快就要拍到“月娘”与“王爷”在雨夜破庙中，那场更为复杂、也更为……暧昧的对手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