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若来得正好。曹操见他眼下泛青,不由叹息,却仍将密卷推过案几,显谋急报,你且过目。
竹简展开刹那,荀彧面色骤变,指节捏得发白:孔文举好大的威风!北海太守之位竟如儿戏般转赠?还敢妄言入朝辅政?向来温润的荀令君此刻凤目含怒,连世家公子的仪态都顾不得了。
他怎能不怒?天子迁许未久,各项典章制度亟待重建。这三个月光是厘定朝仪就熬白他数缕鬓发,而今孔融轻飘飘将朝廷法度踩在脚下——即便应了司徒府征辟,也该候新任太守到职交割。那刘玄德算什么东西?也配受让郡守之位?
律法何存?纲纪何在?天家威仪岂容这般践踏!莫非这孔北海觉得,他荀文若苦心制定的典章不值一哂?
文若且消气。曹操轻叩案几,先看显谋对刘备的安置之策。
曹操深知荀彧的心思,初读密信时,他也曾怒不可遏。
但李牧的谏言更牵动他的心神。
荀彧压下怒火,暂且搁置孔融之事。
明公可是忧虑袁绍会因此生怨,拒不承认许都朝廷?荀彧直指曹操心结。
曹操颔首:显谋意图昭然,欲借刘备遏制本初经略青州。
刘备与公孙瓒交厚,在幽州声望颇隆,若任青州刺史,必与本初争夺幽州。
且刘备与徐州吕布有仇,青州绝地犹如困虎,可令刘备进退维谷。
我等坐镇许都,便可休养生息,静待时变。
然此举必开罪本初。若连他都不认许都朝廷,天下州郡谁还会奉诏?
重振汉室绝非奉迎天子这般简单。
昔年天子在董卓、李傕郭汜手中时,天下豪强何曾将刘协放在眼里?
即便曹操迎奉天子,在袁绍、袁术眼中——
挟个天子就想号令群雄?
当我袁氏门楣是摆设不成?
荀彧沉思良久,进言道:明公,显谋此计可行。
明公忌惮袁绍,袁绍何尝不忌惮明公?
迎奉天子已让明公立于不败之地,奉诏讨逆名正言顺!
若任刘备为青州刺史,袁绍非但不敢否认朝廷,反会主动求取诏命。
与其求人认同,不如使人来求,这才是显谋深意!
明公莫忘,公孙瓒尚在人间!
曹操恍然:文若之意,若本初不从,我便奏请陛下封公孙瓒为幽州刺史,斥本初擅启兵衅,再令刘备、公孙瓒共讨之。
而徐州吕布与袁术结仇,纵使二袁冰释前嫌,袁术亦难援手。
本初大业未竟,正合兵法半渡而击之要,攻其必救,使其首尾难顾。
妙计!
曹操愁云顿散。
其实他并非不明此理,只是需要有人佐证。
唯恐判断有误,故而踌躇不决。
今得荀彧首肯,此策又出自李牧之手,两位心腹谋士皆以为然,曹操自然疑虑尽消。
曹操之所以需要谋士辅佐,正是出于决策的考量。
文若,你曾提及好友郭嘉乃当世奇才,不知他可曾抵达许都?曹操目光殷切地望向荀彧,你也知晓,濮阳的清泉小筑已赐予志才,我答应过显谋会在许都另建一座。
显谋的性情你最清楚,他素来偏爱闲适生活,虽有才略却不愿过于操劳。
再者,志才此番病重令我警醒,谋士不可仅有一位,否则确实太过辛劳。
辛劳...
荀彧心中颇感无奈。
谋士尚且称辛劳,那我又算什么?
分明是他们贪图安逸,不愿尽心竭力。
明公,恐怕还需等待些时日,奉孝行踪飘忽,一时难以寻见。荀彧并未透露郭嘉已在许昌,更未提及他参加了司徒府的策试。
若让曹操知晓一个想征召,一个却不愿出仕,恐会误解郭嘉恃才傲物,轻视司空之位。
那便真是弄巧成拙了。
曹操不疑有他:有劳文若多费心了。
......
与此同时。
李牧的马车缓缓驶入许都。
军师,是否直接返回司空府?许褚恭敬请示。
虽为曹操亲卫,但此刻奉命护卫李牧,自当听从调遣。
李牧指向何处,许褚便需跟随至何处。
不急,此刻明公尚在早朝,回府也是闲坐。李牧抬眼远眺,不如先去看看明公选址是否适宜建造清泉小筑。
许褚笑道:军师多虑了,明公岂会选个不妥之地?
李牧轻摇折扇:非是多虑!只是需考量建成后是否有人赖着不走,若规模太小,反生烦恼。
许褚眼前一亮,凑近道:军师之意,末将也可入住?
我可没这么说!
李牧合拢折扇,摊开右手:入住无妨,但建造费用需你自付!
许褚愕然:不是由司空府拨款吗?为何要我出钱?
李牧复又摇扇,浅笑道:司空府拨款是因我要为明公出谋划策,此乃应得之利。你要入住,总得有个由头吧?出资便是最恰当也最简便的理由!
许褚瞪圆虎目,扳指盘算片刻,颓然道:钱财不足,可否赊欠?
李牧朗声大笑:许校尉,你家中偌大邬堡,竟要赊账?
许褚恍然大悟: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虽然追随曹操,俸禄并不丰厚。
但许褚出身谯县豪强之家,哪里会真的缺钱?
他兴致勃勃地盘算着,如何让许临和许定将谯县的邬堡迁至许都。
一旦迁来,许褚自然就不愁银钱了。
马车缓缓驶至清泉小筑在许都的选址。
不得不说,曹操的安排颇为用心。
清泉小筑的位置依旧位于闹市之中,正合李牧“大隐隐于市”的追求。
李牧并非真要隐居山林,连街边小吃都无处可寻。
“李郎,前面有皮影戏!”蔡文姬目光所及,正见一群艺人在表演。
皮影戏的历史可追溯至汉武帝时期。
《汉书·外戚传》记载,汉武帝思念逝去的李夫人,方士少翁设帷帐、点灯烛,以影戏之术令武帝远观李夫人身影。
虽为方士之术,皮影戏却因此流传民间。
许褚瞥了一眼,兴致缺缺:“这么大的人,还看影子戏,不是小孩子才玩的吗?”
“许校尉,若不爱看,站远些便是。”李牧护妻心切,不愿他扫兴。
什么小孩子玩的?
这叫风雅。
尽管许褚觉得无趣,但皮影戏艺人技艺精湛,演的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颇能打动文人雅士与闺阁女子。
当然,也只有这样的观众,才舍得打赏。
若演些市井俗戏,饭都吃不饱的百姓,哪会花钱看这个?
许褚立刻闭嘴。
不看可以,但不能走远。
这街上人来人往,万一有刺客,伤到李牧或蔡文姬,他这宿卫之职也就到头了。
有许褚和虎贲士护卫,旁人不敢靠近。
李牧陪着蔡文姬,立于马车上欣赏这汉时的皮影戏。
虽是街头表演,不如雅间清幽,却也别有趣味。
“兄台,劳驾,让一让。”
一个瘦削青年,腰间挂着酒葫芦,拍了拍虎贲士的肩膀。
虎贲士冷眼瞪去,死死盯着他。
青年顿时不满:“喂,你这粗人,我这般客气,你怎能直勾勾盯着我看?难道不知礼数二字怎么写?”
虎贲士仍瞪着眼睛,死活不让青年过去。
许褚快步返回禀报:“军师,有个读书人在跟虎贲士掰扯道理,非说挡了他的路。更稀奇的是,这人见了我也不害怕,反倒跟我论起律法来了。”
李牧抬眼望向那个较真的青年,手中折扇轻晃:“倒是个别致的引人法子,让他进来吧。”
片刻后。
许褚带着青年走来,那青年仍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不学礼无以立之类的话。
吵死了!再啰嗦信不信揍你?许褚抡起拳头在青年面前晃了晃,可青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李牧合拢折扇,饶有兴致地问:这位兄台,你就不怕真挨打?方才那一拳要是落下,怕是要给你收尸了。
青年从容笑道:许都新颁了律令,无故伤人者要赔钱服徭役十年,致人死亡者要服三十年。看兄台气度不凡,想必是懂法的。
李牧轻笑:可惜我们初来乍到,还真没听过这律法。你该庆幸,否则死了也是白死。
青年笑容一僵,连忙拱手:是在下唐突了。颍川郭嘉,字奉孝,向兄台赔罪。
郭嘉?
李牧心中了然,只是略感意外会在这种场合相遇。他向来对所谓历史名人无甚特别感触。
陈留李逸,字显谋。李牧依旧用着化名。
郭嘉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用假名却保留表字,倒是有趣。
显谋兄觉得这司马相如,究竟是真豪杰还是伪君子?郭嘉指着皮影戏,眼中透着几分不羁。
李牧轻摇折扇:能让卓文君私奔,已见其不凡。至于后世评说,连当时人都难辨真假,何况我们这些道听途说的后来者。
郭嘉击掌赞叹:我问过两人,都避而不答,只说卓文君令家族蒙羞。显谋兄这番见解倒是新鲜。
李牧反问道:那奉孝兄以为呢?
郭嘉拔开酒壶塞子,旁若无人地灌了口酒道:司马相如空负才名,竟为卓文君所困。真名士自当醉卧烟花巷陌,何苦为虚名铜臭所累?
话音未落,围观皮影戏的儒生们勃然变色,纷纷戟指怒斥:
又是你这狂徒!昨日诋毁卓文君,今日又辱司马长卿,简直有辱圣贤书!
京师重地,岂容你这等败类招摇!
司徒府竟录取此等浪荡子,当真明珠暗投!
许褚抱臂嗤笑:阁下倒是人憎狗嫌。
郭嘉扬了扬酒壶:尔等腐儒只知寻章摘句,将司马相如捧若神明,实在可笑!众儒生怒发冲冠欲上前理论,却被虎贲军拦下。
滚出来!
躲在军汉身后算什么本事?
既有胆量辱没先贤,可敢当面辩驳?
李牧转向蔡文姬,见她已兴致索然退回马车。这位才女本非钟情凤求凰故事,不过好奇皮影戏法,如今被这场闹剧坏了雅兴。
郭奉孝。李牧合起折扇,眼底掠过玩味:好自为之。
郭嘉急道:今日我做东,不醉不归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