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微光渐显 · 朱明初探
日子在饥饿、寒冷与对下一顿食物的寻觅中，如同锈铁运河里缓慢流淌的金属溶液，粘稠而坚定地向前推移。凌曜逐渐摸清了「星槎海」废弃区的生存法则，他那“修理小工”的名声，在这片底层区域悄然传播着。
收入依旧微薄，绝大部分巡镝都换成了最廉价、能提供基础能量的营养膏。那种寡淡到近乎麻木的味道，已经成为他这具幼小身体的味觉常态。只有在极少数“生意”特别好的日子，他才会奢侈一次，用几枚巡镝在「百炼坊」街角那个总是冒着滚滚热气的摊位，换一份热腾腾的、不知名兽肉与根茎植物炖煮的汤食。
他会捧着温热的陶碗，蹲在不起眼的角落，小口小口地啜饮。滚烫的汤汁顺着食道滑入胃囊，带来短暂的、令人几乎要喟叹出声的暖意。这简单的热食，仿佛是他与“正常人”生活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慢点吃，凌曜。”岸波白野——扎比子半透明的身影漂浮在他身旁，看着他珍惜的模样，眼神温柔中带着难以化解的心疼。她无法品尝味道，却能感受到他灵魂中那份对“生”的细微眷恋。
“嗯。”凌曜含糊地应了一声，将最后一口汤喝完，连碗壁都舔得干干净净。他抬起头，对着扎比子露出一个属于孩子的、满足的笑容，“今天味道不错，要是扎比子你也能尝尝就好了。”
这话一出，两人之间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扎比子微微垂下眼帘，透明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凌曜立刻意识到失言，连忙岔开话题：“今天天气还好，我们去‘锈铁运河’那边走走？”
在不用为生计奔波的那些短暂空隙里，凌曜会带着扎比子，像两个真正的、无人可见的旅人，在他能安全活动的范围内“游览”。这既是放松，也是他了解这个名为「朱明」的仙舟最快的方式。
他们穿过喧闹的「百炼坊」。街道两旁，铁匠铺里叮当作响，火星偶尔从敞开的门内迸溅出来，在布满金属粉尘的空气中划出短暂的亮痕。赤裸着上身的工匠们古铜色的皮肤上滚动着汗珠，肌肉虬结，每一次锤击都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韵律。浓郁的金属味、淬火液的刺鼻气味与食物香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朱明的、粗粝而充满生命力的气息。
凌曜会站在铺外，安静地看上一会儿。扎比子漂浮在他身侧，轻声在他意识中感叹：“这里的‘创造’意志，好强烈……几乎凝成了实质。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从混沌中塑造出‘秩序’与‘意义’。”
“是啊，”凌曜在意念中回应，“以火焰和锤砧，对抗时间的磨损与宇宙的冰冷。这本身就是一种……很了不起的‘存护’。”
他们也会走到「锈铁运河」的岸边。这里与「百炼坊」的喧闹截然不同，呈现出一种近乎死寂的、颓败的壮美。宽阔的河床里，流淌的不是水，而是早已冷却凝固、呈现出暗沉金属光泽的熔液，如同一条死去的巨蟒匍匐在大地之上。两岸是巨大如山峦的、早已停用的古老锻炉，它们沉默地矗立着，锈迹斑斑的外壳诉说着曾经的辉煌与如今的落寞。
凌曜找了一个相对平坦的、巨大的废弃齿轮坐下，望着被远方仍在运转的熔炉映照成永恒暗红色的天空。扎比子坐在他身边，虽然是虚幻的，但她双手抱膝的姿势，却仿佛能感受到一丝依偎的暖意。
“永恒……与短暂。”凌曜轻声开口，打破了寂静，“这些锻炉，或许存在了成千上万年，见证了无数文明的起落。但对于这片星空，对于我的……本体而言，它们的存在，或许也只是一瞬。”
“但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对于此刻的我们来说，”扎比子转过头，紫色的眼眸在灵魂之光中显得格外清澈，“这‘一瞬’，就是全部了。凌曜，你在害怕吗？害怕这一世……太短暂？”
凌曜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有点遗憾吧。还以为能多看看不同的风景……不过，比起这个，我更担心你，扎比子。”
他看向她，眼神认真：“我答应过，要送你回去的。回到你的世界，回到你熟悉的地方。你不能……陪我在这里消失。”
扎比子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虚幻的目光投向那凝固的金属长河，良久，才轻轻地说：“哪里才是‘回去’的地方呢？月之背面？还是那个被当作工具封印的mooncell？凌曜，有时候，‘陪伴’本身，就是意义所在。”
凌曜怔了怔，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由远及近的、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
他警惕地回过头，看到几名身着制式玄黑盔甲、腰间佩着制式兵器的云骑军士兵，正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走来。为首的一人，气息沉稳，盔甲上的纹饰比普通士兵更繁复一些，是一位校尉。他的目光锐利，直接锁定了坐在齿轮上的凌曜。
该来的，总会来。
凌曜从齿轮上滑下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安静地站在原地，脸上适时地流露出几分属于孩童的、面对权威时的紧张与无措。
那名校尉在凌曜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身材不算特别高大，但站姿如松，自带一股行伍的肃杀之气。他的目光在凌曜身上扫过，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个勉强称之为“家”的集装箱，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孩子，”校尉开口，声音不高，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我是云骑军校尉，戎韬。我们查过了，朱明所有在册的居民点，都没有你的记录。按照仙舟联盟律法与朱明安保条例，我们需要对你进行身份核实和必要的安置。”
他的语气不算凶狠，但那种公事公办的审视感，让周围的空气都似乎沉重了几分。扎比子的幽灵身影瞬间紧绷，飘到凌曜身前，尽管知道无用，仍做出了保护的姿态。
凌曜低着头，用脚尖碾着地上的小石子，闷闷地“嗯”了一声，没有更多回应。
戎韬看着眼前这个瘦小、脏兮兮，却透着一股异样沉静的孩子，继续抛出选项：“根据规定，我们有几个方案。第一，送你到官办的慈幼园（孤儿院），那里有统一的食宿和基础教育。”
凌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慈幼园？被一群真正的小孩子包围，玩着过家家的游戏，听着幼稚的哭闹……那简直是比魔阴身更可怕的折磨。）他抬起头，眼神里流露出清晰的抗拒，虽然没说话，但意思已经传达。
戎韬似乎并不意外，继续说道：“第二，如果你记得来自哪个世界或星域，我们可以尝试联系，将你遣返。”
凌曜摇了摇头。他无“家”可归。
“那么，”戎韬的语气缓和了一丝，提出了最终的方案，“你暂时可以保持现状，但必须接受云骑军的定期监管。你需要每十天到指定的地点——港区三号巡逻站报到一次，接受简单的问询和基础身体检查。同时，基于人道主义，云骑军会每月为你提供一份基础生存物资包，确保你的基本生存需求。”
凌曜瞬间就明白了这背后的含义。这是一种温和的监视。云骑军没有采取强制手段，一方面可能是顾忌他之前展现出的、安抚魔阴身的“特殊能力”存在未知风险；另一方面，这每月发放的物资包，就是一个无声的宣告：这个孩子，云骑军罩着的。这能替他挡掉许多来自底层的、不必要的麻烦。
“我……选第三个。”凌曜抬起头，看着戎韬，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戎韬点了点头，对身边一名士兵示意。那名士兵将一个印有云骑军徽记的、材质厚实的帆布包递到凌曜面前。
“这是本月的物资。”戎韬说道，“记住，十天，港区三号巡逻站。不要试图逃避监管，那对你没有好处。”
说完，他不再多言，带着士兵们转身离去，脚步声渐渐远去。
凌曜抱着那个对他而言有些沉重的物资包，站在原地，直到那些身影消失在废弃材料的拐角处。
“他们……还是在监视我们。”扎比子的声音带着担忧。
“这样最好。”凌曜抱着物资包，转身走向他的集装箱小屋，在意念中回应道，“免费的保镖和补给，省了我们很多事。只要不限制自由，随他们看。”
（他心中思忖：这种程度的关注，恰到好处。既提供了基本的保障，又留出了足够的空间。正好可以利用这段相对安稳的时间，加速灵魂与身体的融合，并更深入地解析这个世界的规则……尤其是‘魔阴身’，那扭曲的概念结构，似乎隐藏着关于‘长生’与‘轮回’的秘密，或许是一个能引起更高层兴趣的切入点。）
回到“家”里，他打开物资包。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高级营养膏、几瓶纯净水、一套干净的粗布衣物，还有一小盒基础的医疗用品。这对于他而言，堪称丰盛。
他拿出一管营养膏，慢慢吃着，味道虽然依旧谈不上好，但比他自己买的那些强了太多。
窗外，朱明的“夜晚”降临，远方熔炉的光芒将天际染成更深沉的暗红，巨大的锻炉剪影如同沉默的巨人，守护着这片钢铁丛林。
扎比子飘到他面前，虚幻的眼眸注视着他：“你的身体……每次使用那种感知力，都会变得更虚弱。”
凌曜咽下最后一口营养膏，对她笑了笑，那笑容在集装箱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而坚定：“没关系，扎比子。这只是开始。”
他站起身，走到集装箱的裂缝前，望向那片被永恒之火映红的夜空，目光仿佛能穿透层层阻碍，看到那位于仙舟核心区域的、巍峨的「焰轮铸炼宫」。
“我们在这里……算是站稳脚跟了。”他轻声说，像是在对扎比子说，也像是在对自己宣告。
一股无声的火焰，在这具幼小的身躯内，悄然点燃。他知道，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合理展现更多价值，又不至于被当成异类或威胁的契机，来吸引更高层，尤其是那位执掌锻造与兵权的将军的注意。
而“工造”与对“魔阴身”的独特理解，或许，正是他可以并行探索的两条路径。微光已显，前路虽漫，但方向，已然在黑暗中勾勒出隐约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