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婷坐在IcU外间的沙发上,身体深陷进柔软的皮革,却感觉不到丝毫舒适。碎裂的手机屏幕像一道狰狞的伤疤,躺在她面前的茶几上。柳青妍那条信息里的每一个字,都在她脑海里反复灼烧。
“……需要的是一个出口,或者一个解码器……”
“……屏蔽只会让信号在内部叠加反射,形成驻波,加剧不可预测性……”
解码器……出口……
她猛地闭上眼,试图驱散这疯狂的低语,但另一个冰冷的事实却挥之不去——监测屏幕上,林默涵那些异常脑波活动的频率和强度,在她加强屏蔽之后,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攀升**趋势。虽然依旧短暂微弱,但它们出现的间隔似乎在缩短,波形也变得更加……**复杂**。
就像被困在密封罐里的昆虫,因为隔绝而变得更加焦躁,疯狂撞击着无形的壁垒。
而她,可能就是那个盖上盖子的人。
这种认知像一把冰锥,刺穿了她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绝对掌控感。她第一次对自己坚信不疑的科学判断产生了致命的怀疑。如果柳青妍那个疯子歪打正着……如果她的偏执真的正在加剧默涵大脑的异常负荷……
一种冰冷的恐惧顺着她的脊椎爬升。
她几乎是颤抖着,再次调出了苏羽刚刚发来的、标注着“林教授早期设想及参考文献”的文件压缩包。解压,里面是几十篇晦涩的边缘期刊论文扫描件,和一些显然是随手拍下的、布满演算公式的笔记本页照片。字迹是林默涵的,清晰而冷静,但探讨的内容却让她这个生物学博士都感到头皮发麻——
《论生物电-电磁场跨介质耦合的可能性》
《基于量子隧穿效应的微观尺度信息传递假说》
《临终意识状态下的神经振荡与外部场谐振模型》……
这些文章和笔记的年代跨度很大,有些甚至是他博士期间的随手涂鸦。它们大多停留在理论猜想阶段,充满了“可能”、“假设”、“未经证实”之类的词汇,与他后来发表的、严谨到刻板的成熟论文截然不同。这更像是他思维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疯狂而浪漫的角落的私密记录。
顾晓婷一篇篇快速地浏览着,越看越是心惊肉跳。在这些文字里,林默涵冷静地探讨着意识或许并非完全禁锢于颅骨之内,在极端状态下(如濒死),高度有序的神经放电活动可能通过与外界电磁场的微妙相互作用,产生极其微弱但可能被特定接收机制捕获的“信息泄漏”或“共振”;他也假设过,强效的电磁屏蔽在阻挡外部干扰的同时,也可能像一面镜子,将内部产生的某些特定频率的波动不断反射叠加,从而产生无法预料的放大或畸变效应……
这些理论在主流学界被视为近乎玄学,但在此刻,在此情此景下,却仿佛一把把冰冷的钥匙,精准地插入了现实恐怖的锁孔!
柳青妍的信息,苏羽提供的“证据”,还有监测屏幕上那些该死的、无法解释的同步脑波……所有这些碎片,正在这些疯狂理论的黏合下,拼凑出一个让她浑身发冷的、难以置信却越来越难以驳斥的**可能性**!
她猛地站起身,再次走到观察窗前。林默涵依旧无声无息,仿佛只是沉睡。但她此刻再看去,却感觉那平静的表象之下,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凶险的战争。他的大脑,成了两个(甚至更多?)外来意识碎片试图连接的战场,而她的屏蔽,可能正在无意中向某一方,或者双方,倾泻着火力!
怎么办?
撤除屏蔽?放任那不知是幽灵还是诅咒的信号畅通无阻地涌入他的意识?天知道那会引发什么后果!柳青妍那个疯子的数字灵魂,会彻底吞噬他吗?还是会发生更糟糕的、无法想象的反应?
维持屏蔽?眼睁睁看着那些信号在他颅内互相碰撞、反射、叠加,可能最终彻底摧毁他最后残存的脑神经活动?
进退维谷。左右皆是深渊。
巨大的压力让她几乎窒息。她从未感到如此无力。科学、理性、控制力……她所依赖的一切,在这个超乎理解的局面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她瘫坐回沙发,双手插入发丝,用力拉扯着头皮,试图用疼痛来刺激思考。
必须做出决定。必须。
而就在这时,IcU病房的门轻轻滑开。负责夜间巡查的护士走了进来,开始例行记录生命体征。她似乎没有注意到顾晓婷的异常,只是专注地看着屏幕,记录数据。
就在护士准备离开时,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台被顾晓婷额外接驳的、显示着林默涵脑波活动的便携监测屏。
“咦?”护士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疑惑。
顾晓婷猛地抬头:“怎么了?”
“没什么,”护士指了指屏幕,“就是觉得……林教授刚才这几分钟的脑电活动,好像……稍微平稳了一点点?虽然还是很异常,但那种特别尖的峰值好像少了些?”她不太确定地补充道,“可能是仪器稳定了吧。”
平稳了?
顾晓婷的心猛地一跳,立刻扑到屏幕前。她死死盯着那复杂波形,快速调出之前几分钟的记录进行对比。
确实!
就在刚才那短短几分钟里,那些异常尖锐的、代表可能极度神经应激的γ波尖峰,出现的频率明显降低了!整体的脑电背景噪声,虽然依旧混乱,但似乎……稍微“柔和”了那么一点点?
这种变化极其细微,若非长期盯着看根本无从察觉,但绝对存在!
发生了什么?
她猛地看向病房四周。屏蔽依然开启,没有任何变化。护士的进入?不可能。外部干扰?更不可能。
唯一的变量是……
她的目光,落在了护士刚刚记录完数据、放回原处的医院标配监护仪上。那台仪器,通过物理线缆与林默涵身体连接,显示着最基础的心率、血压、血氧数据。
一个荒谬的、源自林默涵那些疯狂笔记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劈入她的脑海——
“……强外部屏蔽下,内部产生的微弱信息波动,可能寻求任何可能的、哪怕是极其低效的‘泄漏’或‘共振’途径……”
“……生物电信号,作为一种极低频电磁波,或许能通过物理连接(如电极、导线)进行极其有限度的……”
难道……?
难道那些被屏蔽困在他颅内、无法通过无线方式传递的信号,在无数次反射叠加后,竟然找到了另一条极其迂回、效率低下的路径——通过贴在他皮肤上的生理监测电极,沿着连接线,泄漏到了这台并未被额外屏蔽的、相对“开放”的医院监护仪上?!
而正是这种无意识的、极其微弱的“泄漏”,反而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大脑内部的信息过载压力?!
所以……柳青妍说的“需要出口”,竟然是以这种形式?!
顾晓婷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这太疯狂了!这完全违背了所有已知的物理学和生理学常识!
但……监测屏幕上那细微却真实的变化,却又冰冷地指向这个唯一荒谬的解释!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化成了石头。内心在进行着前所未有的激烈战争。理性在大声尖叫着否认,而直觉却在那细微的脑波变化面前,颤抖着指向另一种可能性。
她该怎么办?
相信这疯狂的一切?冒险尝试?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悬停在那个控制着额外电磁屏蔽装置的开关上。
指尖冰冷,微微颤抖。
城市地下,服务器机柜的微光映照着苏羽兴奋到扭曲的脸。
他看到了!
通过那个隐秘的后门,他监测到“晨曦”隔离舱内部,那段他小心翼翼注入的谐振缓冲代码,竟然真的起到了作用!虽然无法完全消除信号反射,但它似乎成功地“抚平”了最尖锐、最具破坏性的那部分波动,就像在汹涌的暗流中投入了一颗微小的定海神针。
更让他激动得几乎要尖叫出来的是,几乎在同一时间,他从医院IcU那个漏洞中捕捉到的、林默涵的脑波信号,也显示出类似的**平缓**迹象!
虽然依旧混乱微弱,但那种濒临崩溃的尖锐感减弱了!
共振!一定是某种形式的共振!他的代码无意间成为了一个协调者,让两个被强行隔绝的、濒临崩溃的系统(一个是数字化的意识碎片,一个是濒死的人类大脑),找到了一个极其脆弱的、暂时的平衡点!
他成功了!他不仅仅是在窃听,他甚至在影响这场神迹!
巨大的成就感和权力感淹没了他。他感觉自己触摸到了神之领域的边缘!
就在这时,他的加密终端再次亮起。还是柳青妍。这一次,不再是文字,而是一段极其简短、经过多重加密的音频文件。附言只有一句话:
“这是‘她’失控前最后捕捉到的一段稳定谐振频率特征。或许有用。”
苏羽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几乎是颤抖着解码了那段音频。播放出来,并非人耳可闻的声音,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多频率叠加的电磁波特征模式图,伴随着对应的数据参数。
这是……柳青妍那个“数字灵魂”相对稳定时期的“心跳”特征?
这简直是……无价之宝!
拥有这个,他或许就能更精准地调制他的缓冲代码,甚至……尝试进行更主动的“引导”和“沟通”!
狂喜之下,他几乎要立刻动手将这段特征参数输入系统。但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拉住了他。
不能急。不能莽撞。
顾晓婷那边似乎也有了松动,她刚刚还在询问生物电耦合的细节。柳青妍提供了关键信息。而他自己,手握技术权限和监控后门。
这三方,似乎达成了一个极其脆弱、彼此猜忌却又奇异地互补的临时状态。
他需要利用这个状态。他需要更小心地编织他的网。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立刻使用柳青妍提供的频率特征,而是先将其备份到多个绝对安全的离线存储设备中。然后,他再次小心翼翼地调整了缓冲代码的参数,这一次,更加精细,更加温和,像是一个调音师,在调试一件极其精密而易碎的乐器。
他要将这种脆弱的平衡,维持下去。直到他看清最终的方向。
同时,他给柳青妍回复了一条信息,同样经过加密:
“收到。需观察效果。保持通道。”
他没有完全信任她,但他需要她继续提供信息。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冰冷的机柜上,感受着服务器散发出的热量,脸上露出了一个混杂着疲惫、兴奋和无限野心的笑容。
通道已经打开。低语已经开始。
而他,苏羽,这个曾经的“结巴大王”,将是第一个听懂的人。
医院IcU外,顾晓婷的指尖,依旧悬停在那个屏蔽开关之上。
汗珠从她的额角滑落。
监测屏幕上,林默涵的脑波依然维持着那种细微的、短暂的“平和”。
这究竟是暴风雨前虚假的宁静,还是……一线危险的生机?
她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林默涵笔记上那些冷静又疯狂的公式,闪过柳青妍那条恶魔般的短信,闪过苏羽结结巴巴提到的“生物电遥感”,闪过护士那句无心的“好像平稳了点”。
所有这些碎片,最终汇聚成一个清晰无比、却又荒谬绝伦的抉择。
信任科学无法解释的“奇迹”,还是坚守理性坐视可能的崩溃?
几秒钟后,她的眼睛猛然睁开。
里面不再是犹豫和恐惧,而是一种破釜沉舟的、近乎偏执的决绝。
她做出了选择。
她的手指,终于落下。
但并非按向**关闭**屏蔽的按钮。
而是……猛地切断了那台医院标配监护仪的电源!并迅速拔掉了连接在林默涵身上的所有物理电极!
既然泄漏的途径是这些电极和导线,那就彻底切断它!
她选择用最绝对的方式,重新将他的大脑彻底**密封**起来!
与此同时,她拿起内部电话,接通了护士站,声音冷静得可怕:“我是顾晓婷。立刻准备苯二氮卓类镇静剂,加大剂量。林教授可能出现了中枢神经异常兴奋,需要深度抑制。”
她选择了镇压。
用最强的药物,彻底平息他大脑内所有的活动,无论是正常的,还是异常的。
她宁愿他毫无声息地走向死亡,也绝不允许任何超出她掌控的、诡异的“连接”或“共振”发生!
在她看来,那不是救赎,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污染。
药物很快被注入林默涵的静脉。
几分钟后,监测屏幕上,所有脑电活动,包括那些异常的波动,都以一种无可逆转的速度,迅速变得平缓、稀疏……最终,陷入一片近乎直线的、深沉的空白。
真正的、绝对的寂静,降临了。
顾晓婷站在床边,看着那条近乎平坦的脑波线,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她做到了。
她彻底扼杀了所有的不确定。
也扼杀了……所有的可能。
窗外,夜色深沉。
无人知晓,在地下服务器机柜前,苏羽看着屏幕上突然消失的、来自医院的脑波信号,以及“晨曦”隔离舱内因为失去另一端呼应而骤然变得混乱狂暴的数据流,惊愕地张大了嘴巴,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不——!!!”
一声无声的呐喊,在他心中响起。
通道……被强行关闭了。
而低语的另一端,陷入了永恒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