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胖子的痛哭声还在画室浑浊的空气里留下沉闷的回响,那种发自肺腑的、几乎要将灵魂都呕出来的悔恨,让整个空间都弥漫着一种粘稠的悲伤。
就在这片悲伤尚未散去之际,一直靠坐在画架旁、隐在阴影中的解雨臣,缓缓地、有些僵硬地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失去了往日的从容与优雅,带着一种心力交瘁后的沉重。
月光透过破窗,照亮了他半边脸颊,那上面没有泪水,却比哭泣更显得苍白和脆弱。
他一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也有些凌乱,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平添了几分落魄。
他没有看依旧蹲在地上、仿佛失去所有力气的王胖子,也没有看旁边沉默的黑瞎子和阴影中的张起灵。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直直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郑重,投向了站在画室中央的吴邪。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脚步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声响,在这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在距离吴邪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不远不近,带着他惯有的、与人相处的分寸感,但此刻,这分寸感却显得如此讽刺。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解雨臣,这个解家的当家,九门年轻一代中最为冷静矜持、智计超群的存在,缓缓地、极其标准地弯下了腰,对着吴邪,深深地、几乎呈九十度地,鞠了一躬。
这个动作,由他做来,带着一种古老的、刻入骨子里的礼仪风范,却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和……自我放逐般的卑微。
他维持着这个鞠躬的姿势,没有立刻起身,声音从下方传来,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将自己所有骄傲和尊严都剖开、碾碎后的清晰:
“吴邪,”他省略了所有称呼,直接叫出了这个名字,仿佛在对着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两个灵魂说话,“对不起。”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量,或者说,在强迫自己面对那最不堪的内心:
“是我……失察。是我……傲慢。”
“我自诩冷静,善于分析,却连最基本的真相都未能看清。我以所谓的‘大局’和‘理性’为名,放任偏见,甚至……默许了那种针对他的环境。”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那不是情绪的崩溃,而是理性大厦彻底崩塌后,面对自身丑陋废墟时的战栗。
“我以为那只是……性格不合,只是他不够优秀。却从未想过,这背后是如此的……恶毒与不公。”
“作为……作为当时在场,本有能力、也有责任去厘清真相的人之一,我的失职……无可推卸。”
“这份罪……我认。”
他说完了,依旧保持着鞠躬的姿势,仿佛在等待最终的审判。
那挺直的背脊,此刻像是承担了千钧重负,微微地颤抖着。
黑瞎子看着这一幕,墨镜后的眼神复杂难明。
王胖子也停止了啜泣,抬起头,红肿的眼睛愣愣地看着解雨臣那前所未见的卑微姿态。
张起灵的目光在解雨臣和吴邪之间移动,沉默依旧。
张琪琳则微微侧身,更加靠近吴邪,仿佛在警惕着任何可能发生的变故。
吴邪静静地看着对他深深鞠躬的解雨臣,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
他没有像避开王胖子那样后退,但也没有任何上前扶起他的意思。
就在解雨臣以为他会像对待王胖子那样,用“不在乎”三个字将他彻底推开时,吴邪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冰冷,直刺要害:
“解雨臣,”他叫了他的全名,带着一种平等的、甚至略带审视的意味,“你的道歉,和他(瞥了一眼王胖子)一样,没有必要。”
解雨臣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吴邪继续说道,语气里听不出嘲讽,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冷静:
“胖子的错,在于情感上的盲目和冲动。而你的错……”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冰锥,刺向解雨臣那低垂的头颅:
“在于你引以为傲的‘理性’和‘洞察力’,在关键时刻,选择了最便捷、最符合你自身认知偏见的那个答案。”
“你用冷静,包装了冷漠。用大局,掩盖了失职。”
“你以为你看得清,实际上,你被自己的傲慢蒙蔽了双眼。”
“你比胖子更可恶!”
这番话,比直接拒绝更让解雨臣感到刺痛。它精准地剖开了他内心深处最不愿承认的弱点——他那赖以生存的理智和判断力,在最重要的事情上,出现了致命的、源于自身傲慢的偏差。
解雨臣维持着鞠躬的姿势,手指微微蜷缩,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吴邪的话,像是一面镜子,将他内心那不堪的一面照得清清楚楚。
“所以,”吴邪最后总结道,语气依旧平淡,“你的道歉,我同样不会接受。理由,和他一样。”
“我不在乎。”
“而且,”他再次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那里仿佛有微弱的空间波动在萦绕,“通道的感应越来越清晰了。我停留的时间,不多了。”
他再次强调了即将离去的事实,如同在解雨臣那已经千疮百孔的理性世界上,又加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解雨臣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了身子。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嘴唇紧抿,那双总是闪烁着睿智光芒的凤眸,此刻只剩下了一片荒芜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空洞。
他所有的理性分析,所有的冷静自持,在血淋淋的真相和吴邪这毫不留情的剖析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苍白。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只是那挺直的背脊,似乎再也无法恢复到从前那般笔挺。
画室内,再次陷入了死寂。
一种比王胖子嚎啕大哭时,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理性的忏悔,与感性的崩溃一样,在既定的结局面前,都显得如此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