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收拾停当,中秋的明月已升至中天,清辉遍洒,将方才的热闹与人声隔绝在外,只余下潺潺溪流与远处瀑布的永恒低吟。胖子瘫在竹椅上,满足地摸着肚子打盹,不一会儿竟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吴邪却没有睡意。他坐在石凳上,看着张起灵默默地将最后几个茶杯收拢、清洗、擦干,动作流畅而安静,仿佛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喧闹并未在他心中留下任何涟漪。
张海客并未随车队立刻离开。他让小辈们先到村口等候,自己却去而复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门口,轻轻叩了叩并未关严的篱笆门。
“吴先生,”他站在月光下,神情比之前多了几分郑重,“能否借一步说话?”
吴邪皱了下眉,心里那点刚平息的烦躁又冒了头,但看着对方不似作伪的神情,还是点了点头,起身走向院角那棵枝叶繁茂的桂花树下。张起灵清洗的动作顿了顿,目光随之扫过,但并未干涉。
桂花香气浓郁得几乎化不开。张海客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吴邪,开门见山:“今日之事,再次致歉。我并非全然出于试探或好奇。”
吴邪抱臂,语气不算好:“那是什么?别告诉我真是纯粹的家族团圆。”
张海客微微苦笑:“一部分是。族长久居于此,与家族联系日疏,年轻一代对他只有耳闻和敬畏。带他们来,是希望他们能亲眼见到族长安好,感受到他并非遥不可及的神像,而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有归处的人。”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这很重要。”
吴邪听出了他话里的含义,心头微动,但警惕未消:“另一部分呢?”
张海客沉默片刻,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另一部分是,我需要确认他的状态,以及...你的。”他看向吴邪,目光锐利了些,“吴先生,族长选择与你在此隐居,张家尊重他的选择。但族长终究是族长,他的安危、他的状态,关乎整个家族。有些责任,并非他放下,就能真正脱离。”
吴邪的心微微一沉:“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张海客声音压低,“族长过往牵扯太深,即便他如今只想守着你...守在这雨村过平静日子,但外界并非一片太平。有些旧事,或许会寻来;有些新人,或许会因好奇或别的目的而来。比如今日,我能找到这里,其他人未必不能。”
吴邪盯着他:“你在威胁我?还是警告我?”
“是提醒。”张海客坦然回视,“吴先生,我知你厌恶张家繁琐,不喜我们打扰。但我对族长的关切,并非虚假。我希望他好,而他的‘好’,与你息息相关。今日我来,也是想亲眼看看,这里是否真的能成为他长久安身的‘归处’,而不仅仅是一处暂时的避世桃源。”
这番话半真半假,既有坦诚有关切,也藏着不易察觉的试探和评估。吴邪感到一阵熟悉的烦躁,这种张家式的、永远绕着一层又一层面纱的对话方式让他疲惫。但他无法否认,张海客的话戳中了他内心深处某些隐忧。
“这里很好,”吴邪语气生硬地回答,“小哥很好,我们都很好。不劳费心。”
张海客点点头,似乎并不期待更多回应:“那就好。”他话锋一转,语气轻松了些,“那些孩子...他们很喜欢这里,也很喜欢你。”
吴邪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张海客眼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他们私下里有个称呼给你...想知道吗?”
吴邪立刻板起脸:“不想。”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会是什么正经称呼。
张海客却自顾自说了出来,声音很低,带着点戏谑:“他们叫你‘族长夫人’。”
“......”吴邪的脸瞬间涨红,不是害羞,是气的,“张海客你!”
“童言无忌,吴先生别介意。”张海客适时后退一步,恢复正经,“只是觉得有趣。孩子们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能感觉到族长对你非同寻常的重视和维护。”他顿了顿,语气真诚了些,“而这,恰恰是我今天看到的、最让我放心的一点。”
吴邪一时语塞,那股火气卡在半空,发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憋得难受。他不得不承认,张海客这人极其擅长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几句话就能搅得人心绪不宁。
就在这时,他无意间瞥见远处村口那排SUV旁,几个胆子大的张家小辈并未老老实实待在车里,而是躲在阴影里,正偷偷朝着院子的方向张望,目光在他们二人和张起灵之间来回逡巡,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好奇和某种...兴奋的窃窃私语?
当看到张起灵洗好茶杯,走向吴邪,并将手中那杯刚沏好的、冒着热气的桂花茶自然而然递给吴邪时,那几个小辈似乎激动地互相捅了捅胳膊,交换着“你看吧我就说”的眼神。
吴邪:“......”他接过茶杯,指尖感受到恰到好处的温热,心里却一阵无力。他终于有点明白张海客所说的“观察”是什么意思了。
张起灵递完茶,便安静地站在吴邪身侧稍后的位置,目光平淡地看向张海客,虽然没有说话,但姿态已然分明。
张海客笑了笑,识趣地不再多言,拱手道:“话已带到,不再叨扰。族长,吴先生,再次祝中秋安康。保重。”
他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月光下的村路尽头。
吴邪端着那杯茶,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桂花香、茶香、还有身旁人身上清冷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村口传来车辆终于发动、渐行渐远的声音。
他低头看着杯中月亮的倒影,心情复杂难言。
他反感张家的打扰,警惕张海客话语里隐含的试探和那些未尽的“提醒”,更不喜欢被当做观察对象评头论足。
但与此同时,透过今晚这场闹剧,他也更清晰地看到了张起灵身后所牵连的那个庞大、古老、错综复杂的家族。那些年轻的、好奇的、敬畏的目光,那些看似繁琐实则延续千年的规矩,还有张海客话语中透露出的、对族长那种既敬且忧的复杂情感...这一切都提醒着他,张起灵不仅仅是张起灵,他依然是张家族长,背负着无法完全抛却的过去和责任。
而自己选择与这个人相伴,就意味着不可避免地要与这一切产生关联。
“怎么了?”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吴邪回过神,发现张起灵正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没什么,”吴邪摇摇头,啜了一口温热的桂花茶,甜涩适中,暖意直达胃底,驱散了夜露的微寒,“就是觉得...你们张家人,真麻烦。”
张起灵沉默片刻,道:“不用理会。”
吴邪笑了笑,是啊,不用理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他们三个人在一起。
胖子还在打着呼噜,月光温柔地笼罩着小院,瀑布声依旧。
无论未来如何,至少此刻,团圆是真,安宁也是真。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