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起殿前铜铃轻响,一声声清越如玉碎,在楚国王宫深处悠悠回荡。天光渐暗,暮色自宫墙外漫涌而入,将整座偏殿笼罩在一片沉静之中。议事殿内烛火摇曳,数十支羊脂巨烛燃得通明,火光映照出樊姬端坐于主位上的身影。
她身着素青色锦袍,衣襟以银线绣着细密的云雷纹,袖口缀有玄鸟羽翎,那是楚国古老图腾的象征。发髻高挽,簪一支白玉凤钗,其尾部雕作展翅之姿,仿佛随时欲飞离尘世。她的眉目并不张扬,却自有千钧之力——一双眸子清澈如寒潭深水,目光所至,无人敢与之对视。
殿中列坐着来自各郡的粮官、仓曹掾、户曹史等十余人,皆披薄裘御寒,神色肃然。案几之上堆叠着各地呈报的粮册、地图与竹简文书,墨香混着木炭微焦的气息在空气中浮动,偶尔有翻动纸页的窸窣声,像是风雨前林间的低语。
樊姬手中捧着一本厚重的账册,封皮已有些磨损,边角泛黄,书脊处甚至裂开了一道细缝,用丝线仔细缝合过。那是她亲自命人整理的《全国粮储实录》,历时三月编纂而成,记录着每一粒入仓之粟、每一份调拨之粮、每一次赈济之数,乃至某县某乡因蝗灾减产几何,某仓因鼠患损耗几石,皆一一载明。
她轻轻翻开一页,指尖抚过一行行蝇头小楷,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殿宇:“如今前线战事吃紧,大王亲率三军征伐北境,将士们浴血奋战,靠的是什么?不是刀剑,不是盔甲,而是粮草!若一日无粮,军心必乱;若三日断炊,大军立溃。”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连呼吸都变得谨慎起来。
她抬眼扫视众人,目光如霜雪般凛冽:“各郡必须按时足额上缴粮草,不得延误一日,不得短缺一石。若有怠慢者——”她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似利刃出鞘,“孤不介意拿几个首级来祭旗。”
众官心头一凛,有人手微微颤抖,笔尖滴下一团浓墨,染黑了半张公文。一位年迈的老吏低头垂首,额角渗出细汗,只觉背脊生寒。
片刻后,樊姬神色稍缓,语气也柔和了几分,如同春冰初融:“但孤亦知百姓不易。连年征战,田亩虽复耕,收成尚未完全恢复。赋税沉重,民力疲惫,孤岂能不知?因此本宫下令:凡缴粮达定额之上者,其户可减免半年赋税;若一家之中有子弟从军者,再减三成。”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脸庞,又补充道:“至于灾荒之地,不可坐视不理。即日起,凡上报旱涝虫灾者,经核查属实,可先从国库调粮救济,待来年丰收再补缴。孤不愿见百姓饿殍于野,更不愿因饥民作乱而动摇国本。”
此言一出,殿中气氛为之一松。几位年长的粮官互相对视一眼,眼中流露出敬服之色。其中一人低声叹道:“王后仁德,体恤黎庶,真社稷之柱也。”
这时,一位身着云梦郡官服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步,躬身禀道:“启禀王后,云梦泽今年风调雨顺,稻谷双熟,莲藕丰产,除按例应缴的三十万石外,尚余十万石富余。”他略一迟疑,随即挺直腰背,“卑职斗胆请命——愿将此十万石悉数献予前线,以助大军稳固战局!”
樊姬眸光微闪,唇角浮起一丝浅笑:“哦?云梦大丰收,真是天佑我楚国。”她细细打量那粮官一眼,见其面色红润却不骄矜,言语诚恳,衣袖边缘尚沾着些许泥痕,显是刚自田间归来不久。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卑职姓柳,名承恩,现任云梦郡仓曹掾。”
“好一个‘承恩’。”樊姬轻声道,指尖轻点案上《粮储实录》,“你今日之举,不只是承君恩,更是承万民之望。这一笔,孤会记下。”她抬眸看向身旁执笔女史,“将云梦郡额外献粮十万石一事录入《功勋簿》,另赐柳承恩锦缎十匹、金帛二十两,以示嘉奖。”
女史提笔疾书,墨迹淋漓,竹简沙沙作响,仿佛历史正在此刻落笔成章。
其余各郡粮官见状,心中震动。有人暗悔未早做打算,低首蹙眉;也有人振奋精神,与同僚低声商议回去如何催促仓储调度,甚至有人当场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册子,开始核算本地余粮。
樊姬环视众人,缓缓起身,双手扶案,声音坚定而深远:“诸位都是治下一方的能臣,孤不求你们人人建功立业,只望你们守住良心二字。百姓种粮不易,一粒米,需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历经四时风雨;朝廷用粮更要谨慎,不可虚耗一分一毫。”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殿外渐暗的天色,仿佛穿透千山万水,落在那烽火连天的战场上。“前线将士拼死杀敌,我们在后方就要让他们吃得饱、穿得暖。他们扛的是刀枪,我们扛的是民心。”
一阵风吹开窗棂,烛火剧烈晃动,映得她侧影如画——那是一幅不属于深宫女子的剪影,更像是执掌乾坤的君王轮廓。
“等天下统一,四海升平,史书不会记住每一个士兵的名字,但它一定会写下——是谁,在背后撑起了这支军队。”
她回眸一笑,温婉中带着坚毅,如月下江流,柔中有刚:“孤代大王,谢你们今日所为。待凯旋之日,楚国山河共庆,你们,皆为功臣。”
话音未落,殿中众官齐齐跪拜,伏地叩首,齐声应诺:“谨遵王后令谕!愿为国效力,不负所托!”
声浪滚滚,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而落。
殿外,暮色四合,宫灯次第点亮,宛如星河流转。一辆辆满载文书的马车正驶向户部与兵部,新的调粮令即将传往四方。驿卒策马而出,蹄声急促,踏破夜雾,奔向千里之外的城邑与边关。
而在千里之外的边境营帐中,一名年轻将领接过刚送达的粮报,看着“云梦增捐十万石”几字,不禁握紧拳头,眼眶微热。
他想起出发前母亲塞进行囊的一包糙米,说:“儿啊,这是咱家最后一斗存粮,你带去路上吃。”那时家中老父卧病在床,妹妹瘦得几乎站不稳。
他知道,这一粒粒粮食,不只是军需,更是故土的牵挂,是家国的重量。
而这一切的背后,是一个女子,在深宫之中,以智慧与仁心,稳住了整个国家的命脉。
夜更深了,樊姬独自立于殿前廊下,望着满天星斗。侍女欲为她披衣,却被她轻轻挥手止住。
“不必。”她说,“让孤多看一会儿这太平星河。”
风拂过她的鬓角,吹动玉钗上的凤羽,仿佛那只玉石雕琢的凤凰,终于展翅欲飞。
她知道,真正的战争,从来不在前线,而在人心之间。
而她,正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片土地最柔软也最坚韧的根脉。